夏青青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席慕容〈七里香〉

人生是厚厚的一本書,童年是這本書的序章。因為過於期待盪氣迴腸的精彩故事,序章被匆匆翻過。直到閱盡千帆,疲憊的心才想起那平靜舒緩的序章,在寧靜的夜晚打開來,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撫摸那泛黃的書頁。

人生是長長的一條路,故鄉是這條路的起點。站在起點眺望遠方,天邊的風景如夢如幻,於是迫不急待地踏上旅途,奔向前方。路上疲累時,不經意地回首,才恍然發現起點的風景是那麼悅目怡然,才聽到起點的聲聲呼喚,才常常駐足遠望,遠望那走不回去的起點。

人到中年,人生的書翻過一半,人生的路走到半途,多少次跋涉遷徙,多少次隨風飄蕩,真實的故鄉越來越遙遠,夢裏的故鄉越來越清晰。身為人母後,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一點點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帶孩子回故鄉尋根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在時隔多年後終於踏上歸途。

啟程前日,午飯後,坐在花園裏靜靜地喝咖啡。蓊蓊鬱鬱四季常青的籬笆隔絕了外界的喧囂,綠茵茵的草地剛剛割過,短短的草茬散發出濃烈的青草氣息,身旁的薰衣草把周圍染成紫色,對面的月季花用數十朵粉紅妝扮一身綠裝,不大的花園裏花香浮動草香彌漫。

放下咖啡杯,坐到旁邊的鞦韆上,漫無目的地注視遙遠的天際,藍得發白的天空上,一兩絲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白雲在悄悄遊移。深深呼吸,盪動鞦韆,長椅式鞦韆發出輕微的吱扭聲,在陽光下搖晃,搖晃。

「媽咪,你在想什麼呢?」孩子從客廳裏走出來坐到身邊。

「在想老家,媽咪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這次我們一起去看看。」回過神來報以微笑。

「你住過的地方是什麼樣呢?」澄澈的眼睛裏寫滿好奇。

「媽咪小時候住的不是樓房,是平房,只有一層,比我們現在住的地方要小。小時候家裏窮,姥爺姥娘忙於工作養活一家人,媽咪也要幫忙做很多事情,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每天餵豬、餵雞、打掃屋子、為一家人做飯,放學回來就在家裏忙。」

「那裏也有花園嗎?」

「沒有,沒有這樣種草種花的花園。那裏有一個院子,三面房子一面牆壁圍成一個長方的院子,院子裏種樹、養雞。天氣熱的時候,我們在院子裏吃飯,就好像我們坐在花園裏喝茶喝咖啡一樣。」

「呐,那院子漂亮嗎?」

「那院子漂亮嗎?漂亮——?」眼睛稍稍眯起,注視天邊淡淡白雲。良久後,低聲自語: 「不,不能說漂亮。那裏不很寬敞,不很漂亮,可是安寧溫暖,那是媽咪的家,姥爺姥娘給媽咪的家。媽咪在那裏出生,在那裏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邁步走路,在那裏跟著姥爺姥娘學習做人做事。那裏是媽咪的人生開始的地方。離開好多好多年了,不知道那院子那房子現在怎麼樣了。」

坐在鞦韆上,心飄向遠方、遠方。

終於,終於踏上故鄉的土地,再次踏上曾經那麼熟悉的街道,走向那無數次夢中歸來的地方。

多少年沒來過了!闔無人蹤的小巷,沒有記憶中那麼長,沒有記憶中那麼寬,卻比記憶中顯得空曠。踏入小巷,撲面而來的竟是一片綠色!

一片碧綠鋪滿小巷。長久沒人走動,小巷裏長起一片綠草,一棵棵小小的毛毛草零零落落地撒滿小巷。每一棵小草不甚高,不甚大,幾片細長單薄的綠葉,在微風中輕搖。

「媽咪,這裏也種草嘛!就是種得少,草離得遠。」耳邊響起孩子驚訝的聲音。

「這不是種的,是——,野草,自己長的野草。」遲疑片刻後回答。

「過去這裏沒有草,每天有人走動,不會長草。媽咪天天早上背著書包出去上學,下午背著豬草回來餵豬,傍晚把巷子打掃乾淨,黃土路掃得泛白,不可能長草。」

看過去,看向小巷盡頭,那泛白的小巷哪裏去了?什麼時候,從什麼時候起小巷裏長滿了綠草?曾經在小巷裏奔跑,曾經在小巷裏笑鬧,曾經無數次進進出出,曾經留下無數個腳印。是否,是否當年的腳印化作了眼前的綠草?化作一棵棵小草,化作一片片綠葉,化作眼前碧綠的小巷?

默默無言,小心避開一棵棵毛毛草,緩緩推開小院的大門,走進兒時生活的院落,迎接我的竟然又是一片綠色!

一片墨綠染得小院生機勃勃。小院裏長滿了高高矮矮的香椿樹,一棵棵舒展著青枝綠葉,親親熱熱地挽起手臂,站立在角落裏的大樹周圍,在微風中頷首微笑。

抬起的腳步驚訝地停在空中,這真是我生活過的院落嗎?香椿樹非常不易繁殖栽種,當年試圖再移栽一棵,幾次沒有成功,現在香椿樹竟然自己長滿了小院,一棵棵小樹在院子裏拍手歡笑。小小的院落裏,處處綠色,處處生機。

「這裏好多好多樹!一院子樹!」孩子驚呼出聲。

「這——,這些小樹是媽咪離開後長出來的,是角落裏這棵大樹的孩子。」邊說邊指給孩子看。

仔細打量東南角落裏的香椿樹,墨綠的葉子,修長的樹幹,比過去更加茂盛茁壯了。不自禁地踮起腳尖,想看看能否抓到香椿樹枝。哦,還是不行,香椿樹長得更高了。

「看見這棵最大的香椿樹了嗎?媽咪小時候它就長在這裏了。春天,香椿樹開始發芽後,我們一天看幾遍,總在想香椿為什麼長得這麼慢,還要等多久才能吃上香椿呢?終於一天早上,姥爺說扒香椿吧,大家就一齊擠上去搶著扒香椿。舅舅吐口唾沫到手心,摟住樹幹往上爬。大阿姨搶過綁著鐵鈎的長竹竿,毫不費力地伸向樹枝。二姨順著梯子爬到牆上,再手腳並用沿牆爬到樹下,伸手去折。媽咪不會上樹,不會爬牆,所以站在樹下撿起掉落地上的香椿芽。嫩芽收集到一起,放到一個盆子裏,剛燒開的水澆上去,灰綠色的香椿嫩葉變得翠綠,香椿的香氣隨著水汽漂浮在空中。然後那天就有香椿炒雞蛋吃,可好吃了!」 

下意識地聳起鼻子,淡淡香氣氤氳飄散,春天的太陽照得身上暖洋洋。

目光移向小院中間,幾棵小樹擠在一起的地方。 

「看見這裏嗎?夏天太陽落山後,媽咪把青菜切碎了,拌上草糠餵過雞,把雞趕進雞窩,擋好,在院子裏灑上水,打掃乾淨,搬過吃飯的小方桌,放在這裏,周圍擺好小板凳,我們坐在這裏吃晚飯。姥爺姥娘一人坐在一角,沖南屋的角落是媽咪固定的位置。我們吃飯好幾個菜,媽咪小時候只有一盤青菜,過年過節才有肉,另外有湯有饅頭什麼的。飯菜比現在簡單,吃的時候卻一樣熱鬧。晚上不趕著上學,不趕著工作,大家搶著講話,講一天中發生的事情。有趣的事情,好笑的事情,邊說邊笑。好多次住在附近的小夥伴問媽咪,為什麼我們吃飯的時候那麼熱鬧。」

晚飯時的笑聲在耳邊迴盪,唇角淺淺彎起,看看身邊的孩子,彷彿當年的自己,下意識地拉起孩子的小手,回過頭去看小院門口,可有父親夾著書本或是母親扛著農具走進來?

「看,這是北屋,在北屋裏媽咪聽姥爺講了很多很多故事,比媽咪給你們講的童話故事還要多。西屋是廚房,媽咪跟著姥娘學會做飯,以後媽咪也要教你們燒飯烤蛋糕,男孩子也要學會自己做飯。南屋是媽咪住的地方,每天在那裏讀書學習,可從來沒有要姥爺姥娘費一點心。」

依次看過去,看過去:微紅的油燈,八仙桌上微紅的油燈忽閃忽閃,小板凳上小女孩的眼睛忽閃忽閃,盯著牆上父親被放大的影子,透過影子穿過牆壁一個神秘的世界在招手。紅紅的火苗,灶膛裏紅紅的火苗映紅木墩上女孩的面頰,女孩右手拿書,左手拉風箱,一邊拉動風箱,一邊借著灶火看書,不小心火苗呼地從灶膛裏竄出來,差點燒著手裏的書。殷紅的對聯,門口殷紅的對聯墨跡方乾,上寫「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屋裏女孩坐在書桌旁學習,書桌上那打開的課本從來不曾合上。

拂去灰塵,翻看童年故事;掀起面紗,探訪舊時模樣。一點點移動目光,一遍遍四處打量,這才注意到院子東北角落裏仍然放著一把梯子,而那梯子竟然也是綠色的!

鮮艷的蔥心綠沿著梯子通向屋頂。那春天般新鮮的綠色吸引我走近細看。擺放的位置雖然相同,過去的木梯卻換成了一把金屬的梯子,一種類似爬山虎的爬藤植物纏繞著梯子一路向上。順著藤枝往下看,那爬藤的根從窄窄的牆縫裏鑽出頭來,柔弱的藤枝挺起纖細的腰肢頑強地往上爬,沿著梯子爬上去,幾乎爬到屋頂。一片片鮮亮的蔥心綠開放在梯子上,手掌似的綠葉遮蓋住暗紅色的斑斑鏽跡。一把生鏽的鐵梯被新鮮的綠色覆蓋著,變成一道奇特的風景。

「媽咪,那是什麼?上面長著什麼東西?那綠色好漂亮呢。」孩子跟隨媽媽的目光看向那個角落。

「那是梯子,小時候媽咪常常爬上屋頂做事情,玩耍。那上面長的好像爬山虎。」 

 「媽咪想到屋頂上看看,你們沒爬過這樣的梯子,不要跟著過來了。」 那梯子觸動久遠的回憶,放開孩子的小手,走向梯子。

「媽咪小心!」孩子關心地喊。

「放心,小時候姥爺姥娘教過媽咪爬梯子。」心頭一熱,回頭沖孩子微笑。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站在梯子下面畏縮不前,抬頭看那麼高的屋頂,似乎永遠也爬不到的樣子,兩級梯級間相隔那麼遠,怎麼跨過去呢?

「不要怕,大膽邁步往上走,要膽大心細,手抓緊梯子,腳找准地方了,再放下去。跟我來,慢慢爬,不怕慢,只要不停,就能爬到頂上。」父親對我說著,率先爬上梯子,母親站在下面,看我戰戰兢兢地跟隨父親爬上去,然後第一次站在屋頂上咧嘴而笑。

後來,多少次,我站在形形色色的梯子下面,感到膽怯的時候,想起父親的話,就鼓足勇氣邁步踏上去,膽大心細,一路不停。

站在梯子下面,不期然地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似乎沒有記憶中那麼高呢。微微一笑,伸手扶住梯子,邁步踏上去。

爬上梯子。

麥收時節,父親偏過頭,扛著一袋糧食,踏上木梯。右手攥住綁起來的布袋口,左手扶梯,穩穩地抬起腳落下去,抬起腳,落下去。伴隨著輕微的咯吱聲,木梯的梯階微微彎下去,彎下去。父親沒有聽見咯吱聲,沒有停下腳步,一步步爬上去,一次次把一家人的口糧背到屋頂,攤開來晾曬。我跟隨父親的腳步來到屋頂,負責看晾曬的糧食,趕走飛來啄食的小鳥。

爬上梯子。

夏日的午後,母親端著一個洗臉盆,踏上木梯。左手扶梯,右手緊緊勾住洗臉盆的邊沿,洗臉盆的另外一邊抵在母親腰間。盆裏盛滿剛剛打好的糨糊,厚厚的糨糊隨著母親的腳步晃動,母親小心地不讓糨糊溢出。右手抱著一包碎布頭舊衣服,我跟在母親身後爬到屋頂上。避開樹蔭,母親在陽光直接照射下來的地方,放下洗臉盆,拿起一塊塊碎布頭,剪開舊衣服,一層布片一層糨糊地打「夾紙」。「夾紙」是給一家人做鞋底用的,要趁天熱的時候打好曬乾。我蹲在旁邊,把一塊布頭遞給母親,或者接過母親手裏的剪刀,更多的時候看著一滴滴汗水從母親的髮際沁出來,沿著鬢邊滴落。

爬上梯子。

多少年後,在一個夏日的午後,踏上鐵梯。在孩子的注視下,踏著父母的足跡,手腳並用一級一級爬上去。追隨父親的背影爬上去,把梯級踩彎;追隨母親的背影爬上去,讓汗水滴落。爬過一節節藤枝,留下一個個攀登的足跡;拂過一片片綠葉,問候一個個閃亮的日子。

終於爬到高處,抬腳登上房頂。

站在高處,再次打量那奇特的梯子,剛剛一步一步踩在腳下,爬到屋頂上來的梯子。暗紅的鏽跡,點點斑斑,無聲無息地站在角落裏,默默奉獻自己的身軀,托起一片片綠葉,無怨無悔。鮮綠的葉子帶來鮮活的生命,可是那生命不屬於梯子,鮮綠的葉片也無法抹去歲月,抹去滄桑。一代新鮮的生命沿著梯子爬上來了,而那梯子在慢慢老去,無可挽回地老去。

心中驀然一緊。

「媽咪,我們在這裏!」孩子在下面大聲喊,邊喊邊揮手。

笑著答應,向孩子招手。院子裏,孩子站在香椿樹苗旁,抬頭仰望媽媽,目光一如當年我仰望自己的父母。現在他們站在人生的起點,有一天他們也會離開父母奔向遠方。而我,我現在站在父母當年的位置,想,或許多年以後,他們也會回到起點,帶著他們的孩子回到起點,追尋童年的點點滴滴。

一代又一代,年輕的生命成長起來,奔向遠方,然後在某一天會再回來,回來尋訪童年的足跡。總有那麼一天。

站在屋頂,站在我出生的房間頂上,看下去,童年的生活在小院裏攤開來,一覽無餘。沒有精彩萬分,沒有盪氣迴腸,可是有滿院綠色,滿院鬱鬱蔥蔥。那是父母為我譜寫的綠色童年,是我一生綠色的序章。而我呢,是否也給了孩子綠色的童年?

再次環顧周圍,環顧我一生的起點。墨綠的小院,蔥心綠的梯子,和院外碧綠的小巷,深深淺淺的綠色融合交匯,匯成一條綠色的道路,通向遙遠遙遠的天邊。

天邊,那是我要繼續走下去的路。疲累的時候,我會休息片刻,靜靜回望這一路綠色。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夏青青簡介:本名,宋麗娟。一九八三年赴德定居,在德國接受中學和大學教育,慕尼黑大學經濟學碩士,德國經過國家考試認證註冊的稅務諮詢師,現在德國《南德日報》媒體集團擔任內部諮詢工作。著有個人散文集《天涯芳草青青》以及紀實文學集《萊茵河畔的華人風采》,參與出版多部海內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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