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臻
「再低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這是陳年喜寫下的詩句,流傳頗廣,後來還成了一部工人詩歌選集的書名。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打工詩人」、「農民工詩人」、「底層詩人」、「工人詩歌」,漂泊山南漠北、從事巷道爆破工作十六載的詩人陳年喜,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上述詩壇標籤的涵蓋範圍。
真正的詩人大概都是不好歸類的人,真正的詩也是不好歸類的詩。他那些蒼涼悠遠的詩作,為我們關照當下詩壇的底層寫作經驗乃至整個詩壇的寫作取向,提供了一面獨特的鏡子。
一、「我願意一生看見這些」
在最近出版的《炸裂志》一書中,我們首先會發現,陳年喜直接描寫和表現其底層工作和打工經驗的詩作並不多。這二百餘首詩歌,真正直接表現其艱難的爆破工生涯以及現代打工者身份的詩篇,只有〈炸裂志〉、〈牛二記〉、〈意思〉、〈楊寨和楊在〉等十來篇,這一比重遠低於其他底層詩人或農民工詩人的文本佔比,似乎他並沒有那麼鮮明的身份意識和經驗資源。雖然其成名作〈炸裂志〉中寫到:「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堅硬 鉉黑/有風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總之,直接描寫他那獨特的「堅硬、鉉黑」的生活,像他常年埋下炸藥挖掘大地內臟一般的詩作,在其詩集中並不多。雖然爆破工是一個高危職業,陳年喜在其散文中描寫過大量的悲劇與死亡,但是在詩中,他似乎無意於對此加以詳細描寫和挖掘。
與此相關的一個有趣現象,即是陳年喜在詩作中出現了大量的人文意象和歷史緬懷。論人物,有韓愈、史可法、杜甫、商山四皓、魯迅、蕭紅、史鐵生、索爾仁尼琴、諸葛亮、康德、高爾泰、劉震雲、契呵夫、香妃、哥倫布等等,對這些歷史或現代人物,不是偶爾在詩句中提及和閃現,而是單篇地深入思考和書寫,因此《炸裂志》具有較為濃郁的歷史人文色彩。
論古典化的意象和意境,則更為繁多,從開篇〈蘆花白了〉、〈秦嶺有雪〉、〈山高月白〉以下,再到〈梅花〉、〈那年在大雲寺〉、〈最是花影難掃〉、〈牽牛花又開了〉、〈桂花辭〉、〈百望山〉、〈白芷〉、〈紅豆杉〉、〈夜過白雲居居士〉等等,大量的詩作中都以山河植物為描寫對象,彰顯出某種立身於天地自然之間的詩意。若再細分,則會發現,作者詩意詩心,精緻細膩處集中體現在喜歡描寫各類花草植物,傳達微妙綿長的情緒;而蒼涼開闊處,則體現在無數山河大地的湧現,成為他詩作中連綿千萬里的背景。丹江、峽河、秦嶺、黑山、漢江、商山、北京(他稱之為京西)、洛水、溫榆河、地壇、蘇州、天台山、黑河、梓潼、鄯昌、布達拉宮、宋長城、吐魯番、百望山、喀什,乃至國外的華爾街、加德滿都、科伊特塔、舊金山等等,誠如作者在後記中所說,「這是一部漂泊的詩」,「青年到中年,身體到魂魄,關山塞外,漠野長風。走著寫著,斷斷續續,寫了二十三年。」詩作之意境,似乎都有農業社會的久遠遺留和古典詩歌的微妙迴響。
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如果刪去不多的一些直接表現底層生存經驗的詩作,陳年喜的詩篇給予人的印象,幾乎是一個站在當代時空下的古典落魄書生。
追溯這一現象的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陳年喜有較為寬闊的閱讀面和歷史思索,故其詩作有人文氣息、歷史感懷;他的家在秦嶺商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二十七歲外出打工,所以他有非常深厚的鄉土生活經歷,鄉土的意象和古典的情緒,滲透了他的骨血,塑造了他的美學氣韻;而他為艱難的生存所驅使和壓迫,他從事的礦山巷道爆破,則都是在天南海北的深山大漠中工作,雖是現代工業下的一個工種,但工作地點和環境,卻絕非城市。因此,這一部扎根鄉土而又漂泊離亂的詩集,是一部行走大地山河而又執著守望故鄉的詩篇,雖然也有不少地方寫到城市之雜亂、現代之悵惘,但其筆調和情緒有一股古意繚繞其間,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了。這是從他自己的生活中生長和錘煉出來的詩歌,與當下面色蒼白隱匿於書齋和酒吧裏的詩人、或者在都市工廠流水線上低歌的底層詩人,迥異其趣。
因為流浪於天南海北,因此作者詩歌中的地理空間極其開闊;又因為浸潤著鄉土和古典的氣韻,所以他的詩作喜歡往來今昔,牽連起各種時光和歷史的記憶,詩作的時空跨度大,為他進一步表現帶有古意的漂泊、惆悵、蒼涼乃至絕望之情,提供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背景。這一部詩作,無論書寫的是鄉村還是城市、是歷史還是當下,表現的都是一個倉皇流離的現代人,在家園故土和山河異域之間輾轉流浪,日益陷沒於現代社會之中的蒼茫痛楚。在〈火車跑著跑著天就亮了〉一詩中,他寫道:
火車跑著跑著天就亮了/一些人離家越來越近/一些人離家越來越遠/窗外一閃而過的男人 女人和孩子/這些早起的人 苦命的人/晨風掀動他們的頭髮和衣角/掀動他們庸常的生活
我喜歡這樣的景象/從小小的隔著晨曦的窗口/看見微小的命運/沒有什麼能讓生活停下來/那些低低的訴說 包涵的巨大秘密/隨風撒向高高的天空
我願意一生看見這些:/白楊樹把村莊分開/木柵上晾著花衫和頭巾/方言連接著萆薢/土地貧寒 遼遠 寬容/沒有迫遷和失所/而我獨自承受奔波和孤獨/沒有一日安寧
像一列火車/在繚亂的世事裏/匆忙而過
這首詩是詩人創作角度的一個象徵。詩人「願意一生看見」的,依然是村莊,是古老的「土地貧寒 遼遠 寬容」,是他的故土家園和心魂所在,是他的來處和去處;然而作者自己卻永遠回不去了,他早已身處現代社會的漩渦之中,「像一列火車」,「獨自承受奔波和孤獨/沒有一日安寧」,他的靈魂和身體,都將在現代都市和荒涼故土之間掙扎並撕裂。我們可以指出,因為生存處境的艱危和現代社會日益蔓延的迷惘,作者所有的詩作,差不多都是這樣一個現代背景下四顧途窮的鄉土回望。雖然彌漫的是悲劇乃至絕望吧,但是作者仍然期望土地「沒有迫遷和失所/而我獨自承受奔波和孤獨」,消除故土的「迫遷和失所」,選擇自己「獨自承受」,這無論如何有擔當和救贖的味道。
整本詩集呈現出來一種自然而然的悲劇性體驗,融化在生活的字裏行間。
二、「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
背靠現代回望故土,這是農民工詩人、底層詩人常有的寫作姿態。我們想追問的是,作者在這樣一種漂泊回望之中,通過二十三年持之以恆、嘔心瀝血的詩歌書寫,到底想開掘什麼樣的獨特體驗,又如何通過詩的形式來進行表達?
我們首先會發現,《炸裂志》中的詩作,雖然融入了現代詩常見的思考和議論,但是整體的氣韻是以抒情為主,除少部分詩歌外,敘事成分較少,與當下詩壇較為流行的敘事風格有一定距離;其次,這些抒情詩篇幅不長,大多在十五行到三十行之間,而且每一行每一句都不長,形成了簡短、質樸、純粹的抒情風格;最後,或許是為詩歌簡中蘊繁的需要,作者特別喜歡也比較善於營造意象,在許多詩作中以核心的意象來展開抒情,甚至情景交融,形成類似於古典詩歌意境的韻味。這與大部分底層詩人和打工詩人拉開了差距。
什麼樣的詩歌形式展現出什麼樣的詩心。選擇以抒情短章的形式來表達生存體驗,這一形式本身就暗含著對於直接描寫苦難的回避、轉化乃至拒絕。於陳年喜而言,他要寫的是苦難背後所感受到的生命深處湧動的蒼涼詩意,而不是苦難本身,不是苦難的表像和細節。什麼樣的詩歌形式,表現的就是什麼樣的詩心。作者的詩心是融化在他的廣闊豐茂的自然意象之中的。
這些常見的意象,除了前面說到的山河、植物、歷史人物,還有秋天、冬天、白雲、蘆葦等等。不過,要說這部詩集的核心意象,非「雪」莫屬。整部詩集中,以雪為題或者觸及雪的意象的詩篇,有四分之一以上,若加上「白」、「蘆花」、「霜」等相關意象,則更多。「雪」是古典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也許,我們可以透過分析陳年喜詩作中「雪」的意象及其內涵,來進一步剖析其詩歌藝術。
雪是詩人喜愛的自然之物,是他心中美好的風景,是寄寓感情的載體,這在他詩中有很多樸素的體現。不過,詩人喜歡將自然之雪隱喻化、象徵化、擬人化乃至抽象化,想要以「雪」為核心意象勘探眼前的世界,如:
人間是一片雪地/我們是其中的落雀/它的白 使我們黑/它的浩盛 使我們落寞(〈有誰讀過我的詩歌〉)
一場突來的大雪/六年了 它從未停頓/從馬鬃山到寶雞 從通天河到白龍江/它那麼白 那麼寒冷/六年了 我再沒見過你/時間的塵土覆蓋了多少事跡/沒有哪陣風能夠吹醒/一個離開的人冰雪下的腳印(〈在陝西路,想起了一場雪和一個人〉)
「雪」成了整個世界和人的生命的象徵。詩裏的世界都是詩化的,「雪」的詩化,意味著詩人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和情感傾向是以「雪」為骨胳和載體的。顯然,作者在此著力凸顯人世的蒼茫浩盛和人生的落寞冷寂。另一首〈大雪蒼茫〉,在此基礎上深入一層:
大雪蒼茫 比大雪更蒼茫的/是人間泥土/冬麥還嫩 但已貯備了力量/它把生死分開 讓身後的來日鮮明/窗花照亮庭院 人間的嚮往/總是色彩美艶
塵世之上 大雪溫暖/他的前身是誰/是命鎖天花的女兒/是趕羊一去再沒回來的兒男/是北風把人間逼到牆角的季節/回來,看望我們
麻雀比雪花飛得高 安靜的棗樹上/雪落滿厚厚的一層/雪讓它們安靜 明事/成為一群孩子最初的課程
大雪蒼茫 蒼茫得像五百里芍藥/加上三十支山調 夠不夠醫治/低處的愁苦
雪在多個層次上被複雜化了。雖然還是「大雪」與「人間」並舉,一樣的蒼茫無邊,但作者把從天而降的雪引向其飄落的天際:「塵世之上」,於是就有了「溫暖」,有了超越塵世的可能,這種超越是緊緊扎根於鄉土世界的,由鄉土的逝者幻化而成一種悲憫和眷顧。此外,雪的明淨安寧也被呼應於麻雀、孩子,構成另一重安慰與希望的可能。這種大雪蒼茫之中的溫暖和明淨,其最終目的,是指向「醫治/低處的愁苦」,最終來安慰這如冰雪一般蒼茫嚴寒的塵世之愁苦。
這種通過「雪」之意象,一方面體察大地之貧寒愁苦,另一方面又試圖在貧寒愁苦的冰雪中尋求超越和希望的矛盾,似乎構成了陳年喜詩作中時常出現的一種情感結構、人生哲學乃至宇宙觀。作者一方面深味人間之蒼茫、貧寒,深深扎根於其中,滿目是現世的絕望;另一方面又在這種絕望之中仰望和希冀。「雪」是人間的現實,也成了作者心目中美的詩篇。這種詩篇有時候在蒼涼與無奈絕境之中完成:
整整三個年頭了/從不曾有過一日早息/九點上床 零點熄燈/凌晨三點身體鋪平/一場接一場的噩夢/又將它一再捲起
落在一個人身體裏的雪/從來不被別的身體看見/有一年在秦嶺深處/一場大雪從山頂落下/落滿我的骨頭/從此 再也沒有融化
在這個睡眠已死的年代/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嶄新的故人/給我們捎來烏鴉的口信/而口信的內容/一百條消逝的大河也無力公開(〈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
「在這個睡眠已死的時代」是對現代社會的批判,對詩人這樣的底層爆破工甚至社會的普通人而言,現代社會的工作和生活節奏,剝奪了其基本的休息時間,甚至是其基本的生命空間和心靈空間。這一句是作者對現代文明高度抽象的概括。孤寒、潔淨的大雪,冰凍入骨,寒徹人心,永不融化,「雪」已經成為詩人最為內在的自我象徵。然而,「只有一場大雪/完成身體的睡眠」,這是死亡的「故人」捎來的「烏鴉的口信」,讓人進入永恆的死亡之淒涼和寧靜之中,直至喪失語言,無以言說,「一百條消逝的大河也無力公開」。這種渴求純粹與潔淨,以及在極度的雪之潔淨中湧動的絕望和淒迷,既是作者當下現實生存的深切體驗,同時又通過雪的象徵抒情,使之詩化、純化。抒情意象的生成和提煉,深化了作者的抒情之深度;而古典詩化空間的生成,為作者提供了淨化和救贖的可能,即使內在包含著更加深切刻骨的絕望,這種絕望也被詩化、美化了。
也許,對絕望的詩化、美化,對絕望的「大雪」一般的體認和承納,是蒼茫之中的絕望者唯一的救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詩就是雪,雪就是詩,兩者合二為一,構建了陳年喜深入現實、承受現實而又超越現實、改造自我精神世界的平台。
對於常年處於死亡邊緣、家境困苦的爆破工陳年喜而言,這就是詩歌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這一生存經驗的深化及其詩歌表達,為當下的底層寫作和底層詩歌提供了一種經驗上的啓迪,無論如何,深深扎根在底層現實中的詩歌,要營造的就是這樣一種冰寒之中溫暖的可能性,一種升華與超越的可能。唯此,才不僅僅停留在表現苦難、書寫艱難,而是在苦難背後挖掘出詩的內核。
三、「追趕大雪的人衣衫單薄」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種意義,詩人領悟了自我的命運和底層的命運,成了一個追趕大雪和詩歌的人:
霞 在這個世上/沒有誰比你更年輕/今夜 世界老得幾不相認
五百里外的水旱碼頭/一位中年 貨物沉重/他的白髮又白了三根/他是你的男人
時光的集裝船開向哪裏/對於這個人間 夢多麼不宜/苦 從來不是苦難的一部分
追趕大雪的人衣衫單薄/秋天深了/屋頂接受霜塵/莊稼 回到祖國(〈追趕大雪的人衣衫單薄〉)
「對於這個人間 夢多麼不宜」,但人又不能去追趕一個夢,一場雪。追趕的最終結局如何?陳年喜顯然是絕望的,「追趕大雪的人」偏偏「衣衫單薄」,貧寒交加,最終要回歸自己的祖國與故土,像秋深時節的莊稼,迎接死亡的收割。這一隱喻的表達,幾乎濃縮了作者對於命運的所有洞察,寒冷之中有一股凝重和純淨之氣。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首贈人之作,所贈之人為親切的朋友「霞」,故以直接敘述的口吻告之,可見作者不僅是在體味自我的命運,更是通過詩歌的方式向他者和世界進行呼告和安慰,是對他者命運的慰藉。從詩作中前兩段對霞和她的丈夫的描寫來看,這對夫妻應該也是底層深處的勞動者,因此,這首詩可以看作詩人對所有底層勞動者命運的洞察和告慰。
這樣,「雪」便有了底層困苦絕境之中的哲理之思。恰恰是在這些地方,我們發現,也許陳年喜對古典化的詩歌意象「雪」的運用,是與現代詩歌的哲思緊緊結合起來的,它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古典詩歌的意象表達。抒情不僅僅是純粹的抒情,這背後有對於人生意義的持續眺望和追索,這種不斷的眺望和思索是純粹現代的:
紛紛揚揚 一場大雪/讓一條小路 在秦嶺腹地/更加蜿蜒/模仿了時間和流水
採金人從礦洞出來/雪讓他更加平靜 暗淡/雪是他的老相識了/他見過高原的雪/平原的雪/八百米深處的雪/一滴一滴滴落的雪/人心經年不化的雪/有幾片雪就嵌在他的身體裏/成為北斗七星
東去的漢江隆隆有聲/它也是雪的一部分/跑得再快 最後/都要回歸石頭/流經之地 布下尺子和舍利(〈大雪〉)
「雪」終於成了「北斗七星」,熠熠閃耀在靈魂的星空,引領一種星空之上的高遠的方向,使得大雪蒼茫的人世中,孤獨貧寒的人有了隱隱的方向。雪融化成水,故「東去的漢江」也是「雪」,奔騰東流之後,在「流經之地 布下尺子和舍利」,「舍利」這一宗教中既是死亡又是超越死亡的象徵,隱喻了詩人最後對於自我命運的指認。這首詩的背景是「秦嶺」,是「礦洞」,是底層的「採金人」,依然可以感受出作者立足大地和底層人民的底蘊,這是作者背靠的山河,也是作者心中的霜雪,有絕望之冰寒,也有希望之溫暖,是詩人行囊裏沉甸甸的分量,這種分量成了詩人創作最為堅實深厚的靈魂地基:
每天傍晚 我夾著平板電腦下班途中/那些賣小白菜的人 賣玫瑰花的人 那些/來自廣西 四川 雲南的年輕姑娘/不停地向我招手、追問/那卑小的聲音和手勢/彷彿來自秦嶺的雪 落滿我匆匆的羞愧(〈在陝西路,想起了一場雪和一個人〉)
「秦嶺的雪」突然閃現和再度降臨,是一種對於自己的來去和去處的再次指認,這些卑微的人,這些「卑小的聲音和手勢」,之所以如秦嶺之雪「落滿我匆匆的羞愧」,是因為作者體察到底層以及自我之命運渾然一體,是因為某種不可背叛的底層血脈和立場,在深深地撼動著作者的心,以至於「夾著平板電腦下班途中」的感受竟是一種「羞愧」。在「雪」中,作者最終完成了自我、群體、階層乃至世界的指認:他永遠是底層的詩人,有一顆立足底層、眺望高遠處的悲憫詩心。這樣,冰寒的雪中也就包納了某種溫暖乃至滾燙的人心和天道,他們交相迸發,匯為一爐,不斷撞擊和回應著人世的蒼茫、意義的追問。恰如作者在散文〈下雪了〉中寫到的那樣,極致的苦難之中有某種無法忘卻的血溫與情義,冰寒徹骨而又氣貫長虹:
我特別喜歡雪花落在火焰上的聲音。嗞嗞地,很短,很輕,稍縱即失。雪急時,嗞嗞聲一波趕著一波。像一群人,趕著去某個地方赴某個要緊的約會,而那個地方,隔著一條凶猛的大水。
春子不忍雪花成灰,總用身子去罩著火焰,火焰在他圓圓的腦門上燎出一片焦糊的黃跡。二○○六年正月初八,大雪紛紛中,他和另一鄰居去山西臨汾一處鐵礦打工,十天後,他們乘同一輛車回來,身體裹一層白布,那是一身再沒有融化的雪。
這是「雪花落在火焰上的聲音」,是死亡和生命碰撞之後的交響,是詩歌與人生之間的互相燃燒,是絕望中的希望,有著一種深深的悲劇感。陳年喜所有的詩歌,都應作如是觀。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說,陳年喜行走於大地山河之上,扎根底層深處,在現代詩歌中承續古典氣韻,以頗具古典意蓄的抒情短詩表達現代哲思,其詩歌之重點,不在於正面書寫殘酷的底層生存,而是通過意象化抒情,來提煉生活經驗和生存體驗,在苦難之中祈求對苦難的超越,在絕望之中點亮詩歌之火光,獲得生存的美感和智慧,最終形成一種凝聚著深深的悲劇感的詩歌美學。從整體上來看,陳年喜的詩歌創作樸素、端方、深情,「受限於才情與藝術修為,我的詩歌是粗糲的,但它不浮浪,不虛僞,不王顧左右」,風格凝重。
然而,從整本《炸裂志》著眼,我們可以發現,抒情短章的風格、追求以簡育繁的表達,忽略了生存經驗的現實性開採和多樣化表現。陳年喜在現有風格的創作上,已經走了很久,挖掘得很深。藝術是現實的事業,對比《炸裂志》這一書名及這首成名作,陳年喜的詩歌多了古典的沉靜悠遠,少了現代詩歌的縱向挖掘與「炸裂」,其「堅硬 鉉黑/有風鎬的銳角/石頭碰一碰 就會流血」的生活,還沒有通過詩歌得到更加深入的表達和呈現,還沒有鑄煉出一顆更加成熟廣大的詩心。
筆者曾與陳年喜交流,他認為古典詩歌已經僵化和死亡,無法包納現代人的種種複雜難言的境遇和思緒。不過,從陳年喜本人的創作風格來看,他的血脈裏深深地潛伏著古典的血脈,有山野蒼茫之氣。其詩風樸素之中仍有粗糙的一面,詩歌藝術還有推進的空間。似乎不妨多借鑑現代詩歌的手法和精神,寫下更多「炸裂志」,用更加尖銳有力的詩歌藝術,「為廣大的命運同路人立言,為底層的生存做證」,一層層向「堅硬 鉉黑」出開掘,進一步放開視野、堅定立場,開拓底層詩人的表達空間,建構出底層詩歌的詩意世界,在筆者看來,只有這樣,底層的詩歌寫作才能在詩壇成為一種更為堅實廣大的存在,一種時代無法繞過的詩歌精神,而詩人才能由此不斷反觀生活與自身,獲得持續寫作和探索的資源。這可能是所有底層的詩人們都要面對的一道難題。
「撲面的大雪,落滿世界,也落滿命運孤途。他們經年不化,而今回望,竟厚如冰川」,這些生命深處的江河與霜雪,仍在等待著「風鎬的銳角」,等待著「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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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臻簡介:教育工作者,現代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