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者
那一天,林清美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後來還是去了——她怕阿旺生她的氣。後來,她常常會想:如果那天她沒有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面那些離奇的事情,阿旺也就不會死了呢?
(一)
林清美還記得那顆榴槤。
那是一顆不太大的榴槤,形狀不像其他榴槤那樣飽滿,看著有點像小孩兒的頭。因為醜陋,被顧客挑挑揀揀,一直在滾來滾去,無人選走。直到快收工了,肥佬照例開始巡視,它依然靜靜地留在那裏。
肥佬是超市水產區和水果區的組長。林清美印象裏他就沒怎麼做過工,但是臨近下班時的「掃貨」,卻是必不可少的「工序」。
「專心點做事啦。」
肥佬一隻手抄著袋子,另一隻手在售剩的果實中翻來翻去,挑挑揀揀。林清美任他擺弄,心裏想著快些結束,一會兒放工了還要跟阿旺出去。
肥佬的手碰觸到那隻榴槤,似乎被紮了一下,閃電般地縮手回來。他眯起眼睛,仔細盯了一陣,厭惡地說:「你拿去吧。」說完也失了興致,扭著屁股走了。
林清美舒了口氣。
拿回去,自然是要劈開的。把厚重的外殼丟棄掉,只把果肉帶走,不然東西很沉,也容易紮破袋子。林清美找了把刀,沿著榴槤外殼的縫隙插了進去,使勁來回割了割,把那條縫搞得大些,然後丟了刀,兩隻手抓著,使勁往兩邊掰。沒想到這榴槤極不聽話,抵抗了半天,一下子就滾落到桌子下面去了。手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
等林清美從桌子底下把那傢伙拖回,又終於制服,宰掉,剝開,丟進袋子,才發現手上的傷口正在往外滲血……這血居然不是紅色,而是一種渾濁的藍色。林清美將手掌舉到面前,仔細看了看,那些藍色的液體真的是從傷口裏淌出來的,裏面還夾帶有一些絮狀物,顏色比液體更深,更藍。她擠了擠手掌,「藍血」流得更快了。
她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肥仔在遠處喊起了「收工」,林清美急忙從衣袋裏掏出一條手絹,將手掌纏好,跟著其他人一起打卡,走出了超市。
阿旺騎著電單車,早已等在了門口。他頭上戴著機車頭盔,手裏則抱著另外一個。遠遠地,阿旺一眼就看到了她紮著手絹的手。
「怎麼回事?」
「弄,弄翻了墨水。」
「你很遜耶。」阿旺故意說,「搞得那麼藍,會不吉利的。」
「好啦好啦。」林清美有些煩,從袋裏抓了一塊榴槤肉,塞到阿旺口裏,堵住他的嘴。
「安琪呢?」
「她已經去了。」阿旺戴好頭盔,「老地方。」
「走啦走啦。」
(二)
老地方離超級市場不遠,穿過一片魚市就到了,大概是兩個街區左右的路程。
這是一家夜店,與其他夜店的不同是它的入場票比較便宜,而且女生免單。額外的妙處是,它是「半開放」的,也就是說在它的後門處,居然還有一片面積不小的空地。內場的音樂和燈光是可以通過陽台和半開的窗透過來的,這「露天舞廳」成了附近年輕人真正的樂園。
今晚的好戲還沒有開場,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年輕人大多三三兩兩地站著,互相打著招呼,炫耀新認識的女仔。阿旺剛把電單車停好,就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安琪——他的親生妹妹——此刻正跟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聊得火熱。一個是金髮碧眼,另一個明顯是本地人。
「咦,你們來了!」安琪看見了他倆,老遠就在揮手。
林清美也揮了手,白色的紗巾上面,藍色污漬很顯眼,她連忙又縮回手來。
阿旺有點不高興,問安琪:「他們是誰?」
「都是新朋友。」安琪開開心心地說,「今天他們來魚市挑選觀賞魚,聽說這邊熱鬧,就一起來了。這一位,叫喬治。他說他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覺得挺新奇。另一位呢……」她轉過頭,「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買魚啊,應該是『天光墟』嘛。到什麼魚市……」阿旺斜了眼看了看這倆傢伙,沒有表示歡迎。倒是喬治熱情地伸出手來,「我聽安琪小姐說了不少你的事。你是她大哥,自然也是我的大哥咯。」
「嘁。」阿旺沒有接那隻手,轉身點起了一支煙。
林清美善意地笑笑,好在對方並沒介意。
沒一會兒,音樂就響起來了,年輕人們聽到這個,即刻湧進場地,各自隨著音樂的節拍扭動起來。
林清美也隨著音樂開始輕輕搖擺。她想把自己沉浸在音樂之中,好快點忘掉白天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情。可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女人的尖叫。她回過頭去,看到發聲的居然是安琪。
驚魂未定,安琪指著面前一個邋遢的男人說:「他紮我屁股。」
聽聞此言,本來和同伴站在旁邊喝著氣泡飲的喬治,立刻走了過來,想上演「英雄救美」。沒想到對方嘴裏念念有詞的說:「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大家出來都是來找樂子的嘛。」
安琪更生氣了,說:「你看他還這樣說!喬治!」
喬治還想說什麼,沒想到那個醉鬼居然抄著啤酒瓶子,一下子敲在了喬治的頭上!喬治當時就坐在了地上,殷紅的血從他的頭髮上流了下來。林清美驚叫一聲,緊緊抱住了愣在一邊的安琪。醉鬼又開始朝著林清美攻擊,用「燒鳥」的籤子一陣亂戳。阿旺衝過來抓住他的胳膊,使勁一扯,居然把他的袖子扯了下來。喬治的朋友也趕過來幫忙,卻被其他醉鬼纏上了。林清美感到胳膊上「火辣辣」地痛,喊了聲「你不要過來」,大力一推,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個醉鬼騰空而起,從眾人的頭頂劃過一道優美的彩虹,落到了街對面的垃圾桶。滾了幾個圈之後,只剩兩條小腿在桶外面耷拉著,人一動也不動了。
有幾個人不高興了,好像是那傢伙的同夥,「呼啦」一下都湊過來,嘴裏嚷嚷著「你這臭三八」就要教訓她。阿旺想要保護她們,也被推倒了。這時林清美卻像發了瘋的母獸,閉上眼猛衝,結果幾個人都抵擋不住,紛紛倒下。最離譜的一個,受到了正面的衝擊,竟然從玻璃窗外貫入室內,倒在了「老地方」裏面。
林清美呆呆地站在路燈下,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造成的一切。這時候人們也看清了她:她的胳膊被劃出幾條深深的傷痕,藍色的血液正一股股流出。
「藍、藍色的!」阿旺像是看到了怪物,很明顯,此時的林清美就是怪物。
「你不要過來!」安琪直接跌坐到地上。
阿旺衝過來,拉起發呆的安琪,踉蹌地跑了出去,跨上電單車就逃走了。
(三)
林清美記不清自己是怎麼逃回的家,又是怎麼在被子裏蜷縮了一晚。但天亮了,是要去做工的,畢竟就算是怪物也要填飽肚子。可剛走出去,她就發現阿旺堵在了門口。
「幹什麼呀?阿旺你都弄疼我了。」林清美的手臂被阿旺抓在了手裏。
「藍血!你是藍血人為什麼不告訴我?」阿旺一臉猙獰地責問林清美,彷彿昨天逃走的人不是他。
「我、我也不知道……不,我不是。」林清美手足無措,從昨天到現在,她仍舊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但紗布上滲出的藍色在提醒她:這一切並不是她的幻想。
阿旺嘆了口氣,他拿出一塊紗布給林清美看。林清美這才發現,原來阿旺的胳膊上流出來的血也是藍色的。
「怎麼會這樣?」
「你有沒有看報紙啊?」
「沒有看,我哪有時間看報紙啊,我每一天這麼忙!」
阿旺掏出手機,點了幾下。原來阿旺說的是手機報。
「……新出現的藍血人,他們說是因為什麼變異,但我不這麼覺得。之前他們在外面打怪獸,都把大海都弄污染了吧。」
「哎呀,就是那些怪獸嘛。」林清美想起來了,大概十年前,從海底冒出來各種怪獸,到處襲擊城市。可是兩年前,怪獸的巢穴就已經都被炸毀了啊。當時阿旺還逞英雄,說自己要去打怪獸。「怪獸的血,是藍色的……」林清美喃喃地說。
「那就對了,他們都說藍血人身上流著怪獸的血。」阿旺嘆了口氣,「他們恐怕是要抓你去做研究了。」
林清美覺得有點頭暈目眩:「你是在開國際玩笑嗎?那我們該怎麼辦?」
阿旺盯著她的眼睛:「你想不想讓他們給你檢查身體?」
林清美低下頭:「我不要。」
「我帶你離開這裏!」阿旺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後者卻沒有給他任何回應,她依舊沉浸在要被抓去隔離的恐懼中。
「你看,警察們已經找過來了。」阿旺搖晃著她的肩膀,「阿美,你既然是藍血人,真應該早點告訴我的!」
林清美使勁搖頭:「不。我害怕。」
阿旺嘆了口氣:「藍血人是高貴的血型,是未來人們的進化方向……你不覺得我們原本的世界有點太單調了嗎?紅血人的文明,已經走到了盡頭。藍血人的力量速度和智力都遠遠高出了紅血人,理應是世界上新的主宰。所以,所以說……我們是被選中的新的人類啊!」阿旺越說越激動,越來越癲狂。
「可我只想一切快點過去,能回到自己平靜的生活。」
阿旺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有一個朋友可以找到安全的地方,也就是藍血人聚集的地方。」他快速地說,「事不宜遲,我們走吧。」雖然沒有說通,但阿旺不再給她講話的空間,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就把林清美塞進了一輛破爛的老爺車。
車子一路疾馳。
林清美望著熟悉的城市在背後越來越遠,前面要進入人煙稀少的山地了,再往前又不知道要去到哪裏,心裏不由得緊張起來。
「等一等,」林清美說,「我暈車!我想吐!」
阿旺不情願地把車停在了路旁邊,點起一支煙。林清美剛下車,就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不信任阿旺嗎?不,不是。她在心裏拼命地否定自己。最終,她決定不去亂想,只是由著自己的雙腿漫無目的地擺動,把自己隨便送到什麼地方去。
越遠越好。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遠,林清美既搞不清自己想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停下來,這時一串蜂鳴聲突兀地在寂靜的空氣中響起。接著,一個低沉的男聲出現了,林清美著實嚇了一跳。
「林小姐,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是誰……你是誰?!」
「我是衛斯理,在舞會上真是打擾了。」
「衛斯理?」林清美這才想起他是誰,就是跟安琪和喬治一起來的那個人,她狐疑地看看四周,空無一人。「你在哪兒?」
「我不在你的身邊……林小姐,請看看你穿的鞋子。」
林清美蹲下檢查,不知什麼時候,在她左腳穿的皮鞋,靠近腳跟的地方黏了一顆小小的鈕扣,聲音就是從這裏發出的。
「這是什麼時候做的?」林清美的疑惑突然轉成了憤怒,「你在監視我嗎?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抱歉,林小姐,請聽我解釋。因為事發突然,不然我也不會以這樣冒昧的方式來跟你聯繫。當我們得知你是『藍血人』……」
林清美聽到這個詞,心裏「咯噔」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你到底想怎樣!」
「林小姐,請你離開你的男友,也不要去接觸任何人。你現在的情況十分危險,我和我的同事正在全力尋找你。」聲音繼續響著,「現在,你在哪兒?」
這句話似乎突然點醒了混亂中的林清美,「我已經離開阿旺了,但是我也無法相信你!」她慌忙把鞋子丟掉,赤著腳繼續跑路。
自己又能去哪裏呢?
(四)
天快亮的時候,林清美終於又回到了人口稠密的城區。港口已經熱鬧了起來,半夜出海的漁船已經停泊好,漁夫和工人們正在一批批地將海產送上陸地。早起忙著趕「天光墟」的人也多了起來,這熟悉的一切,漸漸讓她安下心來。
她呼吸著略帶腥味的空氣,赤腳踏在水泥路面上。有熟悉的漁夫衝她打了招呼,她立刻還以微笑。下一秒鐘,一種異樣的感覺卻攫住了她。
不,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她轉過臉去,驚恐地發現,一些藍色的汗液,正沿著年輕漁夫的臉,悄無聲息地流淌。
……
事情正在變得越來越糟糕。
林清美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回超市去做工,只好先找了一間小旅館暫住。開旅館的老闆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對勁,但她也無法多解釋什麼,默默交上足額的錢,迅速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在旅館裏深居簡出呆了幾天,街上卻一天比一天吵鬧。等她打定主意再次出門時,卻發現一切都變了。
大街上的人比平時多出了幾倍。而且他們堵住了路口,交通是完全癱瘓的。
「這是怎麼回事?」她連忙問旁邊報亭的人。
「怎麼回事!你自己看呀,好端端的城市被他們搞成這個樣子。」
林清美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從剛剛就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原來熟悉的街道已經被兩撥人破壞了,完全不成樣子了。遠遠看去,他們有的人提著桶,有的人拿著刷子,還有的人拿著拖把,似乎想把遇到的一切都塗成藍色——藍色的牆壁,藍色的車子,藍色的廣告牌,藍色的路燈……樓太高了,沒有辦法,那他們就先把沿街的部分塗成藍色。後來,也許是發現,即使只把一樓都塗成藍色,顏料也是不夠用的,於是就先用藍色的線或者布條在地上圍起來,好像這一塊一塊藍色的地塊就代表了他們的領域。
當然很多人是反對的,尤其是那些其他血色的人。在車子也被污染之後,他們更是異常憤怒,於是更多人加入了這場衝突。許多人在爭吵,街上秩序大亂。
林清美擦拭了一下額頭,發現自己的汗也早變成了藍色的,原本白色的緊身T恤衫已經佈滿了一塊一塊斑駁的淡藍色,最讓人尷尬的是,那藍色的污漬是從腋下開始蔓延的,小腹上也有一塊。但是她也顧不了這麼多了,趕緊衝到了街面上去,因為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旺!」她呼喊著。
阿旺似乎對她沒有理會,站在隊伍的最前面,手裏拿著桶和刷子,在揮舞著顏色。周遭的聲音太喧囂了,她的聲音完完全全無法傳播。林清美奮力在人群裏向前擠去,這時,她才發現自己似乎犯了一個大錯——周圍的人看到她的衣服,都像看到怪物,驚叫著躲開。她抬起頭才發現:藍色的人群都在街道的另一端。
有人開始咒罵她,更有的甚至動手推搡。背後挨了重重一記,林清美一下跌倒,連續打了好幾個滾。身上的裙子磨破了,絲襪也脫了線。她怎麼也站不到兩撥人的中間位置去。
她遠遠地看到了安琪的臉——此刻她正拉著阿旺的手,大聲喊著什麼,但他根本就聽不進去。這時候,什麼東西丟了過來。似乎是易拉罐,亦或者是其他什麼東西,沒等安琪反應過來,人們已經互擲起來。
混亂中,一塊石頭擊中了安琪的額角,她立刻像斷了線的布偶,一下子癱了下去。
人們「嘩啦」一下,像躲避瘟神一樣散開了。林清美逆著人群,奮力向前走,但是下一秒,她也呆住了。
安琪的額角,汩汩流出的,竟然是觸目驚心的熒光綠。
(五)
安琪最終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了。醫生對她的情況束手無策,找遍了血庫也沒有與她的狀況相符合的血包。藍色和紅色,在那一刻,都毫無用處。
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和詭異起來。
自從安琪的事情之後,各地不時爆出新的血色。紅色和藍色都已不再稀奇,綠色、黃色、褐色、櫻紅色、奶白色……一具具鮮活的人體似乎變成了移動的盲盒。
好奇心驅使著每一個人,即使是幼稚園的孩子,也會時不時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戳一下子,想看一看下一秒鐘湧出來的液體是什麼顏色。保育員則一臉憂慮地陪在左右,試圖制止這樣的行為。但她們也很難向小孩子們說清楚,為什麼有些人的血液會跟別人不一樣。
血的顏色,好像成了一種驕傲。有的人舉起手臂,滿大街走著,胳膊上面纏著紗布,隱隱透出裏面的顏色。
他們招搖過市,他們樂此不疲。遇到了其他的人,尤其是跟自己顏色一致的人,他們就喜出望外,跳躍著,伸出手,快樂地與對方擊掌。然後勾肩搭背,一起浩浩蕩蕩地朝著下一個街口走去。
人們醉心於這樣的活動,每天都折騰不止。雖然某些行為在林清美看來有些可笑,但另一方面她卻深深恐懼著,害怕那災禍突然掉落到自己的頭上來。她不想變成下一個安琪。
因為早些時候的事被新聞播出來,她的家似乎也成了一個聚集者的聖地。她不敢回家,也不敢到熟悉的朋友家裏去。還好,阿旺的機車頭盔這時幫了她不少的忙。她先是把機車頭盔換成了墨鏡和口罩,然後又換成了圍巾,纏頭裹腦,不以本來的面目示人。街上的便利店很多,她的生活暫時還構不成問題,而且成為藍血人之後,林清美發現自己的睡眠似乎減少了,只要在長椅上躺一躺就可以恢復體力。自己再也不需要那種徹夜的睡眠。
也許,自己真的已經不是人類了。
林清美漫無目的地走著,她掏出手機,卻不知道該不該給阿旺打電話。因為許久沒有用電話了,上面有許多人的留言,單單沒有阿旺的。她一條條翻看著,眼淚落下來,藍色的水滴掉在水泥地上,盛開出一點一朵一朵小小的水墨一樣的花瓣。這個時候,一個名字從心底劃過——「衛斯理」。她苦笑,自己無法相信最親密的人,反而要求助於一個陌生人嗎?
正在想著,電話突然響起。她一看,正是那個衛斯理。
「林小姐,你現在哪裏?」
林清美早已丟掉了那雙鞋子。
「現在世界都變成這樣了,你還是不願意見我們嗎?」
「你們?」
……
「我們是一個組織,專門處理各類超自然事件。」再次見面後,衛斯理重新介紹了自己,「喬治是我多年的搭檔了。」
林清美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她不明白衛斯理為什麼要選在重慶大廈見面。衛斯理並不過多解釋,只是一臉憂慮地盯著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群。在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裏,似乎每一個人都成為了行為藝術家。
「你覺得,他們還正常嗎?」衛斯理問。
林清美搖了搖頭。各色行人,步履匆匆。他們的臉上,掛著她之前從未見過的微妙的表情,說不上來是愉悅還是激動,總之是微微興奮而躍躍欲試的。
「這附近是『背包客』們最喜歡住的地方。」衛斯理解釋說,「現在已經開始限制入港了,但更多的人想要搭上末班車。」
「是什麼的末班車?」
衛斯理看了看林清美:「改變血的顏色。目前我們還沒有查到原因,但是似乎只有在香港,人們的血才可能變色。這跟人種無關,只跟地域有關。」
林清美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
「難道血色真的會影響人的性格嗎?」
衛斯理慢慢走向一個水果店舖,饒有興致的把玩起擺在貨架的火龍果和橙子,看了一眼林清美:「你喜歡藍色嗎?」
「喜歡,我喜歡寧靜的藍色。但我也覺得別的顏色好看。」
「以前的時候,大家都是紅色的血,難道說大家就都喜歡紅色的東西嗎?你看我就什麼顏色都喜歡的。所以說,我不覺得他們是真的喜歡某些顏色,只不過,也想把自己融入人群罷了。」停了停,他補充,「他們不想讓自己這麼顯眼。」
遠處,很多的色塊在緩慢地蠕動著。有個別的顏色掉隊了,或者混進了其他色塊的隊伍,很快就被淹沒,融化掉。林清美突然覺得那場面有些噁心。
究竟什麼顏色是最高級的呢?林清美想,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恐怕就連最高明的藝術家,也很難說清楚吧。
「你知道人們都在說些什麼嗎?」衛斯理問。
林清美搖了搖頭。
衛斯理摘下自己耳邊的監聽耳機,輕輕地掛到了林清美的脖頸上。林清美猶豫了一下,戴上了。頓時,各式各樣的聲音湧入了耳膜。
「媽,你不要管我。我要去找我的同色朋友了。跟你說也不懂,你又不是……」
「我看到某些顏色,就覺得噁心!你看那邊那個……」
「好彩耶!我終於變色了!」
「我們試試,再多來幾發!看看到底能混出什麼樣的顏色啊!紅的,黃的,還是綠的喲?」
「對不起。我們的顏色不同,不能再做朋友了。」
……
林清美默默地摘掉了耳機,她再也聽不下去了。
衛斯理說,如果你信任我,就讓我來幫助你吧,當然還有所有人。你還記得你最早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太對勁的嗎?
「榴槤。」林清美想了想,開口了,「是那個榴槤。」
「什麼榴槤?」衛斯理問道。
「我記得我曾經被榴槤劃傷了手臂,那是一大單從馬來西亞運來的『貓山王』,我搬了好久呢。」
「馬來西亞?我知道了。」衛斯理想了想,抓起移動電話,迅速撥出了幾個按鍵。在等待接通時,他快速地說,「我們已經鎖定了這次血變的源頭,就是你工作的超市附近,但一直還沒有弄清楚最初的感染源到底是什麼。」
林清美呆呆地看著他。
電話很快接通。衛斯理對著那邊快速說道:「我們有線索了。」
(六)
當衛斯理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幾天以後。
林清美已經漸漸恢復了心情。不如說,是生活逐漸回歸了正軌,讓她自己也覺得安心了不少。原本她以為,當血變越來越嚴重,人群會變得更加混亂和無序,可事實情況恰恰相反,當整個城市完全被人群染成了五顏六色,每一種顏色的存在就變得都不重要了。大街上的景象像打翻了的糖果盒,無數的彩虹糖蹦蹦跳跳地塞滿整個城市。
一切似乎跟從前一樣,只是所有的東西都更鮮艷了。大家該吃茶吃茶,該做什麼做什麼。便利店阿姨臉上終於有了笑容。大家也因為不必避諱各樣各色的水果,而感到更加開心。林清美很慶幸,因為現在她可以安心把自己融入到人群中,再也沒有人會關注她的另類了。
彩虹色已然變成了城市的主旋律。
「你抬頭看。」
林清美頂著陽光向天空看去,一架直升飛機,從樓群之間掠過。
「喬治那邊有了一些新的發現。」衛斯理說。「跟我走吧,林小姐。我們很快接觸到了事情的真相,你應該一起來見證這一刻。」
那一瞬間,林清美有些猶豫了。
周遭的一切,似乎並沒有變得更壞。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也許這種五顏六色的迷幻,正是生活本來的顏色呢?
衛斯理的呼喊叫醒了她。最終,她還是登上了直升飛機。
……
「看,是怪獸的殘骸。」衛斯理在駕駛室裏說。
「怪獸……怪獸不是早就已經被消滅了嗎?」
「是的,按照資料的記載,那些來自異次元的生物從海底升起,向著各個沿海國家發起進攻。後來人們弄清楚了,那是位於大洋底部的一個跨越時空的磁路通道,恰好打通了一個平行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通路,而那些巨大的怪獸也是另一個世界的外星人……請注意這裏,」衛斯理打開了一個對話框,「它們的血都是藍色的,而且具有強烈的腐蝕性和輻射,怪獸的血液和細胞都會對周圍的海域產生一定的影響。
「現在呢,因為這些怪獸的遺骸是隨著洋流飄過來的,我們推測就是它們的細胞和血液含有的輻射性,沾染了過往的貨輪,繼而感染了運到港口的水果。最初的傳染源都是在一些水果店和海鮮市場發現的,這也讓我們印證了最初的推測。」
「也就是說賊巢——那個海底通路還沒有關閉?」
「當時肯定都被炸毀了。」喬治補充說,「三年前的那場多國聯合行動中,軍方已經反覆確認,所有的坐標點都已經被炸毀,所以不可能是新的外星生物被傳送了過來。」
「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推測可能是一些實驗室或者是神秘組織在搗鬼。看這裏——它們很可能來自於這個坐標點。」喬治說。
衛斯理點點頭,「目前我們已經定位到了這個位置。它處於公海上,還不知道具體所屬。但是沒有問題,我們通過安全署和大陸那邊達成了一項協議,在公海附近進行軍事演習。而這次軍事演習的直接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摧毀這個坐標點。」
「也就是說從現在往後,人類的變異和血液污染就將停止了嗎?」
「應該是這樣的。」喬治突然喊了起來,「等等!看那裏!」
林清美順著他指的方向仔細一看,海面上有一艘小艇,上面居然有活動的人影。她不覺驚叫起來,因為那身影她再熟悉不過了。衛斯理和喬治對視了一眼,立刻說,「快打電話!」
電話撥通了,衛斯理急切地說:「阿旺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但是我必須馬上警告你,你正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幾十分鐘後,這個地方就將進行軍事演習,而你所在的海域將被火力覆蓋!請你快速離開這裏,否則你將有生命危險!」
電話那頭只傳來一些不清不楚的聲音,似乎在阿旺念叨著一些莫名的咒語。
「阿旺你聽到了嗎?阿旺!」林清美奪過電話大喊:「你快點逃走呀!」
阿旺的聲音越來越大,這次三人終於聽清了。他在說:「我哪裏也不去!我要操控這神聖的血,我要永遠……」隨後他掛斷了電話,一躍跳進了大海。
林清美驚叫起來,衛斯理惋惜地說,「你的朋友可能感染了太多的污染物,精神已經錯亂了。」
林清美不想聽,她努力拍打著飛機玻璃,甚至試圖跳下飛機。後來,她終於被喬治和衛斯理拉到了一邊。幾分鐘之後,從天而降的天火覆蓋了這片海域。
最終,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大海是藍色的,天空也是藍色的。在天與海之間,似乎什麼故事都沒有發生過。
終章
幾個月後,城市裏大部分人都恢復了正常。
衛斯理還來找過林清美,並給她帶來了最新的針劑。只要注射下去,就能立刻恢復原本的體質。但是林清美始終沒有把那管透明的液體送進自己的靜脈。她想等自己的身體慢慢恢復。她甚至有點抗拒變回原來的血色,正如一開始,她抗拒變成不同的血色一樣。
林清美悄悄地去了阿旺的住處幾次。每次她都在窗口敲,可是沒人開門。她還跑到對面的樓上,希望能望見阿旺,但都沒有如願。
有人說阿旺死了。也有人說他沒死,只是再也沒有回來。
不管怎麼說,所有人的血管裏又都變成了同一種顏色。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游者簡介:本名高陽,一九八二年生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新銳科幻及科普作家、科幻評論者。《星雲科幻評論》執行主編,現就職於蓬萊科幻學院。作品曾獲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科幻文學獎」;原創科幻小說大賽「光年獎」一等獎、微科幻二等獎;「星河杯」原創科幻小說大賽二等獎;「晨星.晉康獎」微科幻獎;山東省第四屆「奎虛圖書獎」;濟南市政府「惲逸群新聞獎」出版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