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
那一次，雨下得很大。
我只好將攜帶的最大把油紙傘蹦一聲撐開了，雨腳在紙傘面跳著踢踏舞，發出悅耳的聲音。傘下，我將正處在豆蔻年華的小馨摟得更緊，一陣陣女性的香氣微微拂動著我的鼻端。我們此刻坐在一個大操場中央的矮凳上，四周圍都被濃密的樹林包圍，黃土操場則擠滿黑壓壓的人頭。好不容易小鎮每月兩次的操場電影播放，卻是倒霉地遇上夜裏的雨，從毛毛雨絲最後變成傾盆大雨。有的人不看了，有的人拿著芭蕉葉、舊報紙當遮物，堅持看下去。黑白的默片在飄揚的雨絲下演繹著四十年代戰火紛飛下的哀淒故事，老人們記憶猶新，小女孩們則乳臭未乾，跟著母親流淚。
雨最後終於大了起來，電影劇情看來還有十五分鐘的樣子，架起的熒幕白布突被猛風掛倒，全場觀眾呼喊驚叫起來，嘩一轟而散，我牽著小馨的手，狼狽不堪地穿過郊外林子的羊腸小道奔跑，送她到家門。午夜的小鎮屋邨，大地草木們都睡了，我看到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小馨渾身濕透，上衣裏開始發育的胸脯依稀可見，一起一伏的，看得癡癡的我怦然心動。我情不自禁緊緊抱住她親吻起來，久久才放開，她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抗拒，只是羞羞地別過臉去。
清晨，如約，我們相約到電影街閒逛，老天陰陰的，哭喪著臉，依然是紛紛雨絲，我用黑布傘遮住小馨；天氣雖然有點掃興，但我們對電影的癡迷狂熱不減。第一部彩色電影《擒凶記》在小鎮公映，我們怎能錯過？昨天買了預約票，決定先睹為快。抓著薄薄的粉色戲票，很擔心票根票頭不慎撕成兩半失效，小心翼翼藏在上衣口袋。早餐就在這家大戲院閣樓的咖啡館解決，兩人來了一樣的：一杯咖啡烏，一碟小鎮特色炒飯。今早的小馨烏黑的頭髪蓬鬆開來，包裹著兩頰旋著小酒窩的臉，真好看。小馨說，我門的婚事家裏都同意了，我說，太好了，就下個月把事辦了吧。小馨羞答答地說，我沒啥意見。
我們走了二十來階樓梯，走進戲院，早場觀眾不多，一千多個座位只有不到一百名觀眾，散佈在各個角落。我們坐在最後一排，當女主角桃麗絲．黛最後在二樓發出驚人的尖叫，小馨嚇得撲在我懷裏，既然送過來，我也大著膽子乘機將嘴唇對著她的靜靜地壓上去，安撫她那受驚的顫抖靈魂。
我倆走出大戲院，雨停了。我收起塑膠彩傘，在街上隨意走，看到拐角有一棟嶄新的建築，十分好奇。這地點我們很熟悉，不就是另一家大戲院的原址嗎？我們踏上扶手電梯到三樓大堂，才發現幾年前的大戲院沒有了，解體成A、B、C三家迷你戲院，售票處標識放映著不同的電影。我說，時間還早，夠看兩齣，怎樣？小馨沒有異議，說，看來片子不太長，散場正好吃午飯。我到售票處買票，職員從電腦下面取出兩張硬卡，像舊日的火車票。進A院，才發現觀眾只有我倆，而全場不過一百六十個座位。把一支還濕淋淋的雨傘帶進戲院真不方便，我說，有那種縮骨的就好了，可以收集雨水又方便收藏、不會遺落。小馨說，也許過幾年會有了。
A院放映的是我喜歡的鍾漢斯主演的《飛越未來》。可惜我遇三急，離開一會，小馨跟我說了剛才我離座時的精彩情節，我想，如果能倒回看就好了；從A院出來又進B院，電影有點長，餓得我們肚子咕咕響，猶如打鼓。小馨說，如果能在家裏看就好了，隨時可以控制。希望有日能實現吧。
走出電影院約是午後一點，陰晴不定的天，又下起毛毛細雨。我們看到有家商場就在毗鄰，趕緊跑進去，找到一家煎餃子的小店解決午餐。我說，家裏東西都整理、處理好了，新居也差不多收拾好。明天中午我們可以搬到新家了。
之後隨便逛逛，走進一家新開的、賣錄像帶的。什麼舊電影、電視劇都有。據老闆說，這類錄像帶，可以回帶看，也可以放快，還可以按暫停鍵，還示範給我們看。啊，那麼神奇？原來以往當幻想的，現在居然成為現實。我們買了十盒，都是心愛的經典名片；走到一家買傘的，琳琅滿目，發現縮骨傘剛剛生產出來，一下買了五把，準備送親友。
在商場，聽到有人喊我們爸爸媽媽，一看竟然是放學的兒子，他告訴我們下周五是他高中畢業典禮，希望我們參加慶祝。好的，我們答應他。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時分，讀中一的女兒見到我們滿背帶的錄像影帶，很是好奇，翻動之下，見到有她正在看的電視播映著的卡通《飄零燕》連續劇，喜不自勝。她說，我希望快看到結尾，每天可以多看幾集了。
次晨，我們一次過搬到了新家。那些佔太多空間的影帶全處理掉了，代之以體積小很多的薄薄的影碟。兒女們還把他們婚禮全過程的磁盤複製一份給我們留存。中午，兒子過來教我，他說，爸爸，以後你們連影碟也不用買了，大多數電影、電視劇都可以線上看的，他邊說邊打開電視，示範了一番，果然。
一會，記起和文友的約定，到他郊外的別墅小坐，小馨化了淡妝，樣子酷似日本藝人栗原小巻，很是優雅。地鐵站就在附近，全程是兩小時。時間夠漫長，我們各各取出手機，坐在地鐵看完一齣電影，她看《鐵達尼號》，我看《星球大戰》。休息一會，從月台上來，已經看到文友在閘口向我們揮手了。
下午，太陽普照，藍天麗日，我們帶孫女孫子擬逛電影街。四人都帶了漂亮的縮骨花傘。此時此刻，小馨頭髪已經稀疏花白，但凍齡的她臉部似乎還停留在幾十年前，潔淨白皙如昔。我下巴鋪著厚雪，戴著輕度褐色眼鏡。我們相牽著，她另一隻手牽著孫子，我另一隻手牽著孫女。走了一陣，找了好久，哪有什麼電影街？難道是我們迷失了？眼前是一片炫目的矗入雲霄的鋼骨水泥森林，恍如隔世，才驚覺記憶明晰如昨，時光卻在一瞬間，流逝了半個多世紀。
小孫女看到前面美麗廣場噴水池在噴水花，一棟大廈頂部有大銀幕畫面光影閃動，興奮地大叫，我們去看電影！
我說，哪不是電影，那是商業廣告。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連續於二○二○年、二○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