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耀明 訪問
羅 旭 整理
金庸曾讚倪匡：「無窮的宇宙，無盡的時空，無限的可能，與無常的人生之間的永恆矛盾，從這顆腦袋中編織出來。」蔡瀾評價倪匡是「天下最古靈精怪的人。也許是外星人。」回顧寫作生涯，他笑談曾撰書幾千萬字，其中「衛斯理系列」就有一百四十五本。然而，這位塑造一代人對科幻小說的第一印象的開山鼻祖，卻堅稱自己所寫從來不是「科幻小說」。
二○一九年六月四日，筆者跟隨《明報月刊》潘耀明總編輯前去倪匡家中拜訪，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大師，也見識到他的熱忱與幽默。兩位老友在端午節前相會，憶古談今，小小的屋子裏充滿了溫馨。
倪匡：「外國科幻小說看得很少，我喜歡中國神話。我覺得古代的神話傳說差不多每一篇都是非常好的科幻小說。」（張志豪攝）
外星人假借的手
日 期：二○一九年六月四日
地 點：倪匡北角寓所
人 物：倪 匡、潘耀明、羅 旭
潘耀明（下稱「潘」）：《明報月刊》正在做科幻小說特輯，想請您講講科幻作品。
倪匡（下稱「倪」）：在科幻小說研究者的心目中，我的作品算不上科幻小說！我自己也覺得不會寫「科幻小說」，只會寫「好看的小說」。
潘：是「好看的小說」，也是「科幻小說」。
倪：這兩者可以並行不悖的。
潘：您曾經同我講過，是外星人假借您的手寫出科幻小說？
倪：（笑）最近「明窗」出版了我的作品珍藏版，自己逐本逐本拿來看都覺得奇怪，為什麼能想出如此豐富的情節呢？
潘：那冥冥中是不是真有外星人？
倪：我都覺得是，現在突然之間就寫不出了。
潘：您寫了很多！「衛斯理系列」全部有一百四十五本，每本十萬到十二萬字。那有二千萬字了，不得了！
倪：我都說全世界沒人寫到我這麼多，而且是逐個字寫出來，不是電腦打出來的。
潘：一筆一畫寫出來，神乎其神。
倪：是啊，寫得好辛苦。現在年輕人都說要寫作，他們怎麼知道有多辛苦！
潘：以前有人講，科幻小說是無稽之談，很多科學證實不到。
倪：（笑）這個講得不對，其實所有小說都是無稽之談，都是虛構，科幻小說也不過是虛構的。
潘：但您的小說後來都變成事實了，從無稽之談變為有稽之談，你的預見從何而來？
倪：這就是作家的本事了。所有的預見都是根據作家的知識常識分析出來。
潘：您那時是不是喜歡天文地理？
倪：我喜歡，但我一點都不懂！別人夜觀天象，分得出什麼星星，我不行。我在美國買的屋子，有一個好大的天窗可以打開，躺在沙發就能看到天空。我又買了一支倍數極高的望遠鏡，但還是看不到哪顆星星，一點辦法都沒有。
《聚寶盆》與《古聲》
潘：您寫那麼多「衛斯理系列」，最喜歡哪一部，還是每部都喜歡？
倪：肯定有寫「僵」了的故事，每一個寫作人都會有這種經驗。有些題材非常好，但就是寫不出好故事來。我所有小說當中，題材最好的兩個故事：一個是《聚寶盆》，沈萬三的一個盆子，放銀子進去就變出一大盆銀子，你說是什麼東西？這是3D複印嘛！而且一定要放在野外才有用，因為它的能量是太陽能。把手放進去，也不會變出很多隻手，因為它只對金屬起作用。所以聚寶盆是外星人留下來的「太陽能手提金屬立體複製機」，這個構想多好！後來聚寶盆給朱元璋打碎了，埋在南京城下，衛斯理又去把它挖出來。很好的構想，可惜整個小說寫得不好。
潘：除了《聚寶盆》，還有一個？
倪：還有一個叫《古聲》。人類留聲機發展得很遲，你沒法知道古代聲音是怎樣。但根據製造唱片的原理，紋路不斷旋轉，可以把聲音留下。我設想楚國時代，兩個少女被抓去祭神，臨死前叫「救命」的聲音很淒慘。附近剛好有人在做花盆，陶器也要一圈圈轉著紋路，就把聲音留了下來。後來這個聲音流傳到衛斯理手裏，聽出謀殺案，查了半天發現原來是在古代。這個理論上可以成立的。
潘：您怎麼會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思想？
倪：沒辦法，你靠它維生，一定要想。不想就無以為生了。
潘：對，生活所迫。不一定壞事啊！
倪：雖然那時候我寫那麼多篇，就算衛斯理寫得不好也不要緊。但招牌寫出來了，那麼多人在看，不能壞招牌。
倪匡（左）在寓所與潘耀明（中）對談科幻小說。右為羅旭。（張志豪攝）
科幻小說啟發自中國神怪小說
潘：您以前是不是喜歡看外國的科幻小說？
倪：外國科幻小說看得很少，我喜歡中國神話。我覺得古代的神話傳說差不多每一篇都是非常好的科幻小說。
潘：《八仙過海》那些嗎？
倪：《八仙過海》固然是，比較淺白些了。還有《搜神記》、《聊齋》……
潘：《封神榜》。
倪：《封神榜》更加是了。現在排隊買票的美國超人電影，跟《封神榜》比都是小兒科，沒法比。如果有能力拍一部中國神話人物與外國神話人物打架，那就好看了。而且中國的神話有一個好處，它自成一個系統！無論是你寫的，還是他寫的，神仙道家、太上老君、王母娘娘，都能進入這個系統。
潘：現在沒人把這些變成故事。
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以前技術不夠，現在技術發達了，也沒人做。
潘：您怎麼由中國神怪小說，想到「複製人」呢？
倪：「複製人」不出奇，古代神怪小說早就有類似的，比西方人出現得要早。而且中國傳說中還有外星人來到地球的記載，非常詳細。
潘：孫悟空七十二變，比「複製人」更厲害。
倪：這個可能跟基因排列、變異有關，我就不懂了，科學家可以解釋。西方人根據科學研究，要幾個月、幾年才能把人變作猩猩，但他幾秒鐘就行了。
潘：其實您的「科幻小說」，是啟發自中國神怪小說。
倪：我覺得是，尤其《聊齋》，講盡了所有生物生命當中的千變萬化：花也可以變人，蟋蟀也可以變人，人也可以變蟋蟀。變來變去都行，隨心所欲的。
潘：所以許多人說莫言的小說受馬奎斯影響，其實是受《封神榜》影響。你看《豐乳肥臀》後面的魔幻感，都是受《封神榜》影響。
倪：是啊，不但狐狸可以成精，一隻茶杯可以成精，連琵琶都可以成精，沒生命的物件可以憑空變成有生命，西方人怎麼都想像不到。所以我始終認為，「科幻小說」應以幻想為主，科學是死的，幻想是活的。但現在年輕人不喜歡看了。
真的一天寫兩萬字？
潘：過去您說一天寫兩萬字。
倪：是「寫過」兩萬字，也不是每天都寫。
潘：大概在最高峰的黃金年代，上世紀六十年代您寫的報紙最多？
倪：我也不清楚。我創作力最旺盛的那十年八年，是我生活最荒唐的時候，每天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頭痛欲裂。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是上午不寫，下午就沒錢喝酒吧（笑）。
潘：有些也是迫出來的。您看金庸那麼忙，還可以寫武俠小說。他後來退休，就寫不出那麼多東西出來，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倪：香港那麼多寫作人，純粹以寫作謀生的只有我一個。其他有的做編輯，在報館打工；有的做生意，都有職業，只有我沒有職業的。
潘：您是職業作家嘛。
倪：所以我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小說。
潘：您後來又給梁鳳儀的「勤+緣」（出版社）寫了一批「衛斯理科幻系列」和「倪匡科幻系列」。
倪：寫了很多，共七十八本。但我很對不起出版商，那批純粹是娛樂我自己，全都是匪夷所思的題材，比如靈魂、人的轉世，在商業價值上也沒那麼好看。所以很多讀者都不喜歡，當那批作品不存在。其實當中也有很好的小說，就是題材太偏僻、古怪了。
潘：有沒有看過改編您小說的電視劇和電影？
倪：我從來不看任何名著改編的東西。我那時候在鄉下生活多艱苦，難得有電影放映隊來，在我的帳篷旁邊放《紅樓夢》，我都不出去看。連金庸小說都要亂改，有什麼辦法？難怪金庸都生氣。你不可能比我好，改我的做什麼？其實照著小說拍就好，連編劇都可以省掉。所以我看見大鬍子（張紀中）就罵他，你怎麼可以改金庸的小說？你不可能比老爺子寫得好。一定是越改越壞。
明窗出版社出版的「衛斯理科幻系列」。（資料圖片）
「大陸好作家多到不得了！」
羅旭（下稱「羅」）：倪先生有沒有了解現在一些新科技？比如可以去外太空旅行，會去嗎？
倪：我不會去，我怕高的！我非但對外太空一點興趣都沒有，對地球旅行也沒有興趣。我覺得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界限設置，真是人類的落後！地球人在地球上，明明應該自由來往。我不領回鄉證的原因，是因為它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你去查《憲法》，中國人民可以在中國土地上自由來往，為什麼要領證？
潘：一國兩制嘛。
羅：之前倪先生支持葉李華辦的科幻比賽，還允許冠名。
倪：那是為了提倡科幻。開始幾屆我每一篇稿子都看，有一些很好的作品，後來實在吃不消了，因為不好看的太多了。但還是有些很好的，如劉慈欣都投過稿。大陸有很多好作家，比如有位女作家叫錢莉芳，她用歷史事件做題材，而且寫作能力很高，可惜沒有後繼了。
潘：您都看了？
倪：都看了！人家介紹給我，一看驚為天人，充滿了詩意。最難寫是歷史小說，因為你不能改編古人，不能寫荊軻把秦王刺死了。我很佩服她的思想，她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大家都知道的歷史故事，卻把時空轉移寫得非常妙。我才看了一遍，應該拿出來再看一遍。可能作者也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做到的（大笑）。
羅：好看的小說倪先生都記得特別深。
倪：好看的小說我一定記住。我是因為喜歡看小說，才變成自己寫小說。
羅：我們找一下這個人，看能不能邀請她重新出山。
倪：她好像在浙江的一家中學教書，以前得過大陸的很多獎。我第一次看她的書，還拿給金庸看，金庸也說好看。
潘：喔真的啊？那很早了，什麼時候？
倪：就是我才回來那一兩年，二○○六年。我介紹金庸看很多書，還介紹了都梁的《亮劍》，金庸說是最好的戰爭小說。戰爭小說大多數很凌亂，難得他把每一場戰役都寫得清清楚楚。但後來再也沒見他出書了，可能是犯了禁忌。大陸好作家多到不得了！
訪問期間，倪震（左）突來探望，跟父親倪匡（中）和潘耀明（右）合照。（張志豪攝）
花樣百出的「稿匠」
羅：所以衛斯理是以自己為原型嗎？
倪：一點都不像。他是憑空創造的人物，上天入地無所不入，什麼話都可以講，但又不是完美。我想人一定要有缺點的，無往而不利也不好。
潘：應該是您的理想人物？
倪：不是我的理想人物，但有一些是我的理想故事。有一篇晚期的小說沒人注意，叫做《一個地方》，那是我的理想地方。那個地方的人沒有好奇心，人只要沒有好奇心，就天下太平，因為沒有欲望了。當然要在共產主義的條件上，物質非常豐富，食物非常充沛才行。
潘：那是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中的香格里拉嗎？
倪：比香格里拉還要好。衛斯理到了那個地方，拿出打火機給小孩子，人家看都不看，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後來離開以後，再要去找也找不到了。還有一篇叫做《暗算》，是講遠古時代，在猿變人的過程中已經中了外來力量的暗算，所以人類大體行為相同。也有少數人沒中暗算，歷史上可以看到有些人與大多數人行為不一樣。但是，沒有中暗算的人，都中了中暗算人的暗算。
潘：很高深。
倪：就好像岳飛沒有中暗算，秦檜中了暗算，可是岳飛給秦檜害了。想起來好像很不通，可是很通。我很喜歡玩弄這種句子。
潘：我覺得您的文字跟您一樣幽默。
倪：每天寫那麼多，寫那麼多年，不變點花樣，人會發神經病的。娛樂自己嘛。
潘：您是花樣真多。而且您寫了一百四十五部「衛斯理」，風靡海內外。
倪：我寫得太多了，但我又不是作家，是「稿匠」。
潘：您謙虛了。您是天才啊！我最近在看劉慈欣的科幻，是要有點科學知識才能看懂。
倪：不管什麼小說，始終還是小說，要有人看。查先生（金庸）寫到這種地步他都承認，寫小說就是講故事，故事一定要講得好聽。
（訪問者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整理者為《明報月刊》特約記者。）
（本文獲《明報月刊》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