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婕
我第一次跟他交談,是在女廁所拐角旁的那個巷子裏。
那裏黑漆漆的,通常都沒有什麼人。組裏的女演員上廁所去了,於是全劇組便都有了休息的時間。喝水的喝水,抽煙的抽煙,他們向來是一起的,或者說他們都很熟吧。他們是來自北京各個大學的天之驕子,而我則像個外人。當發現不止我一個外人的時候,還是挺意外。
他坐在巷子旁邊的階梯,背對著我。地上是一包紅雙喜,但我沒抽過。好像才幾塊錢一包,我猜想他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抽的是什麼煙。
天氣很熱,他穿著黑衣服,汗水和衣服已經在十幾個小時的糾纏中變成白色的汗漬。他常常扛著機器就是幾個小時,也不讓攝影助理幫忙。不過能扛得住攝像機的人,塊頭自然不會太小。
「哥,你幹這行多久了?」
他轉過頭看我:「五年了。」我看了他一眼才坐下,同時對他的口音感到十分驚訝。他的煙嗓帶著濃濃的北京味,跟他的形象倒是十分符合。想不到我們組裏居然有來自北京的男生,我有點開心:「你是北京人?」
只要是藝考生,絕大部分人都對北京這個地方帶著特殊的迷戀和崇拜。她是我的女神,也是我的夢中情人。為什麼能是女神?應該是因為她不接納我,不喜歡我。我們迷戀北京,所以也喜歡學著說北京話,越學不會也就越迷戀。
「不。不過我在這待好多年了。」
「我也想留在北京,但家裏不讓。」
「有什麼不允許的,你不想走,誰能趕你走。」
我苦笑了笑,嘴唇動了動,還是什麼都說不出。
他又看了看我,開始大笑,「反正我是準備走了,等拍完這部片子......什麼狗屁藝考,再也跟我沒關係了。」
聽到他說出藝考這兩個字,痛苦再次把我吞噬。我心裏的驚訝也多了一分,原來我們都是藝考的淪落人?
我住在北京的親戚家,借著高考結束的理由來北京玩,實際上就是想跟組。跟組算是件挺時髦的事,在劇組無所謂什麼崗位,只要能離電影更近一步,就能學到實踐知識。但是否要複讀,這個問題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我沒有逃避,填什麼高考志願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只要不是北京,那都是將就。
「我想複讀。」我一定是掙扎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他猛吸了一口煙,又沉默了一會,然後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說,十八歲就參加藝考了,那一年他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是在家鄉的藝考培訓班認識的,他們坐火車來北京參加考試,一個個都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成為大導演。第一年他沒考上,但又放不下北京,厚著臉皮問家裏要錢又考了一年。這一年,他朋友少了很多,他開始有些鄙視那些放棄自己夢想的人,覺得他們不配跟自己做朋友。後面他跟一初試認識的女生成了朋友。他認為自己就差一點點,肯定是因為他出考場把面試問題告訴他朋友,他才沒考上的。父母以斷絕關係來威脅他,逼他填了高考志願。不過他沒安分多久,讀了兩個月便偷偷退學。他父親知道這件事後把他腿都打折了,他乾脆離家出走。他要去北京闖闖,他不相信自己的世界只有父母看到的那麼大。再後來,他又考了兩年,一直待在北京......
不知道怎麼的,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了。我想,他肯定是因為自己最後成為了他所鄙視的人而感到慚愧。
「噔噔噔」的腳步聲打破了此時的沉默,那是高跟鞋踏在水泥地的聲音。劇組的女演員從我們面前走過,連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她五官已是出眾,但在這難熬夏日更吸引我的是她裸露在背心短褲之外的雪白肌膚。
他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呵,我女朋友更好看。」
在這一刻我有點嫉妒他,我還沒算真正的談過戀愛,因為有一個沉重的腳枷鎖著我讓我停滯不前。
「我們在一起差不多半年了,跟組認識的。等我再攢點錢,就帶她回家。」
離家才一個月不到,我已經很難受了,他又是怎麼熬過這些年的?此時此刻我們都是異鄉人,但他擁有愛情,算是比我成功一點點。
「操,想回家了。」他抬頭看天上的月亮。
我順著他的視線抬頭,平時沒有留意。但在今晚,我覺得北京的景色比家鄉要好得多。
「哥,那你不考了麼?」
「不考了,不考了。」
此時此刻我相信愛情是可以拯救人的,他起碼被愛情從藝考的苦海中撈出來,而我還在掙扎。如果說藝考是一場戰爭,那我們一定都是僥倖活下來的士兵,帶著無法痊癒的PTSD,戴著虛假的面具繼續生活下去。
我第二次跟他交談,是在半年後。
自從北京下過第一場雪之後,天氣越來越冷。南方人自然是很不習慣的,不過已經是第二年在這裏過冬,我已經適應的很好。
那是一個殺青宴,聽說他是朋友的朋友,所以便一起來了。第一眼我沒認出他來,他瘦了很多,只半年的功夫卻像老了幾歲。今天才知道他是有絡腮鬍,或者說是他現在疏於打理,人顯得有點邋遢。大家在碰杯吹牛,只有他一個人不怎麼說話,悶聲倒酒。
我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哥,你沒走?」
「那個婊子!」他突然間特別激動,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眼眶都有些紅了。
「那個婊子拿著我存的錢跑了......」
再往後的話我聽的不是特別清楚,他可能醉了。他說那天是他生日,女朋友說工作加班沒法一起過。結果他卻看到女朋友和別的男人一起吃飯......
所以最後他沒回家,又在北京留了下來。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不確定,有可能是他為了參加藝考編出來的理由。
我走出飯館,寒氣迎面逼來。在夜晚孤獨歸家的路上,只有明月的陪伴。它總能勾起人無限的鄉愁。我懷念包裹著我長大的故鄉,懷念冬天空氣裏氤氳著老火湯的香氣,懷念或呵斥或愛護我的親人。但我不能走,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徐婕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MA課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