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
董仁威先生的《白貓黑貓》，可以說是作者的自傳體小說，裏面的人物黃家寶幾乎就是董仁威自己，但他又把一些經歷分解到了其他三個家族的人物身上。
很多優秀的作品都是自傳體，或在親身經歷的基礎上，結合其他的現實而寫的，如毛澤東前秘書李六如的《六十年的變遷》。國外就更多了，比如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索爾尼仁琴《古拉格群島》。像巴拉德的《太陽帝國》和馮內古特的《五號屠場》。因為有切身經歷，寫出來最有真情，最有實感。
當然，《白貓黑貓》這個自傳，是跟別人的自傳不一樣的。作者有獨特的經歷，如何把這些獨特寫出來，寫出傳奇性，尤為重要。這個在《白貓黑貓》中有很好的展示。
這是一個寫人的小說，有很多有血有肉的人。黃家寶在人生進入晚年時，回憶自己的傳奇一生，以及家族的歷史，有代表性地選取了最具典型意義的故事。
董仁威新著《白貓黑貓》，香港大山出版社出版。（資料圖片）
這部書的一個特點是真實感極強，記錄了時代風雲，是民族的秘史。它其實是一個歷史小說。跨度在一個世紀以上，大開大合，記錄了作者八十年人生經歷的許多大事，從晚清開始一直寫到新中國，寫到改革開放，寫到新時期和新時代，那些大事一件件擺起來，辛亥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朝鮮戰爭、反右、文革武鬥、六四、九十年代下海經商，創辦企業，吃喝玩樂，一個鎮上有上千小姐、上萬嫖客，夜總會紙醉金迷，縣長也被縣委書記設局整了。
這部書寫了許多有血有肉的人。這些人不是平面的，時勢造人，在環境中釋放了善惡。人非聖賢。這些既善又惡的人，創造了歷史。這樣的對歷史的不回避的真實記錄，很少看到了，或者最近就根本看不到。其實小說才是最需要真實的，作家面對的是這個最大的歷史，不能虛情假意，不能純玩文字遊戲。
董仁威寫這些，寫得酣暢淋漓，放蕩不羈，沒有包袱。他筆下的，是年輕作家沒有經歷過的，這也是這部書最寶貴的。或許等到有一天我們想來寫它們，卻不會寫了，都忘記了，寫出來也是隔靴搔癢。那是多麼的可惜可悲。
通過寫個人，來寫時代，又把個人置於時代中，來寫個人。個人只是歷史風雲中的棋子。比如他們三個家庭的先輩，夏澤西、黃開泰、左斯年，在黃埔軍校，以同學身份相識，後結拜為兄弟，又走上三條道路，一個共産黨，一個國民黨，一個不黨不派在民間經商。這反映了這個時代的主要脈絡，又看到了時代對個人命運的影響，而且是具體的影響，影響到一言一行，乃至吃什麼喝什麼，找什麼配偶，這部小說寫得活靈活現，寫出了跌宕起伏，讀來感慨不已。
時代的灰塵的確很清楚地落在了每個人的頭上，成了山。這山可能是金山銀山，也可能是五行山，可能是泥石流。比如二代夏古杰，南開中學高材生，解放後參加志願軍，經歷抗美援朝，立了功，但回來後，遇到反右，被打成右派，成了勞改犯，又去做獸醫，遭遇六十年代的飢荒，他掙扎活下來，改革開放後，在一個很特殊的場合裏，獲得青睞，得到機會，靠養豬解決了民生大問題，自己也成了千萬富翁，但後來又在澳門賭掉全部家當，自殺身亡。不能不感嘆時代給人們的改變是如此之大。
這是一個風格化個性化很強的作品，寫了人的命運變遷，寫怎樣「板命」。就地域特徵而言，它是關於四川的小說尤其是川東部分，如沈從文的，是關於湘西的小說。作者寫了大量的四川風情以及人物，穿插了大量四川方言，非常具有個性化和風格化。他寫的袍哥，精彩之處讓人拍案叫絕。
作者在小說中，有一大段講「板命」，令人印象深刻。「板命」這個川語，有掙扎活著的意思，又有徒勞之意，也有不屈，也有堅韌，既渺小無助，又充滿力量，甚至有幽默自嘲。我覺得這個詞，道出了這部書的主旨。在過去一百年，中國人面對的就是怎麼「板命」的問題。個人在「板命」，國家民族在「板命」，乃至宇宙也在「板命」。讀來不僅是親切，而是鋒利、刻骨，把一方人的命運與國家命運，聯繫起來，寫的是中華民族由災難走向復興的歷史。
讀了此書有一個很強的感受，那便是鄧小平作為四川人，起了多麼大的決定性作用。當然他是歷史大潮中的一分子，但是他的獨特個性改變了他的命運，然後又改變了國家民族的命運。我們有今天的改革開放，是不是要多虧鄧小平是個四川人呢，或者四川出了一個鄧小平呢。他帶來的變化是多麼的驚人。
《白貓黑貓》是董仁威用二十四年時間嘔心瀝血寫成的，凝聚了他一生對於家國、人生和宇宙的看法和記錄，他用藝術手段把它活靈活現、不諱不避地表現了出來。
它的意義是非常了不起的，如董仁威所說，「筆者力圖用一個人一段故事一段歷史的寫作方法，以真實發生的事情為材料，不帶任何政治偏見，通過普通人的生活來還原歷史，保存下後人無法想像、不敢相信的信史，成為中華民族復興史的重要補充。」
這堪稱當代中國文學綻放的一朵奇葩。
韓松簡介：中國著名作家、世界華人科幻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京東文學獎等，作品被譯作英、法、意、日等語言。出版著作有《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醫院》、《地鐵》、《宇宙墓碑》、《再生磚》、《獨唱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