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讀學位總須參加一些會議,有時還得在會上爭分奪秒發個言。得到教職便宣告獨立,不想去開的會就不用去開了,而母職與教職接踵而至,想去開的會也難以去開了。好些年,彷彿活在兩個平行世界,一邊是教室研究室,一邊是托兒所幼兒園;又像被施了定身法,沉舟側畔千帆過。說沉舟誇張了,是只擱淺的舟。慢慢地,春江水漲,小船搖搖晃晃,再度出航。
前年初夏,尼斯,歐華文學會第二屆國際論壇,我講「龍應台作品中的離散與後記憶」。相似內容在布拉格查理大學用英文講過一次,在東京日中人文社會科學學會又用日文講過一次,在尼斯大學再用中文講一次,自己都覺得荒誕。又見蔚藍海岸,前兩年與孩子們來過,一樣的夕陽,一樣的海風。會後是文化考察,從尼斯到巴黎。普羅旺斯薰衣草初綻,日光下紫得幽玄。羅浮宮觀客不多,似乎只有蒙娜麗莎和維納斯是熱鬧的。從前都是暑假去,人山人海,這次得以從容欣賞印象派畫作,彷彿是為印象派而來。
更想回國接地氣。前年深秋,青島,莫言與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會議請柬有云:「金風送爽,豐收在望,回望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文學的碩果累累,豈非恰逢其時者乎?」不由想到孔乙己念叨的「多乎哉?不多也。」不想再談離散話題,就拿旅日作家李長聲做文章,題為《東瀛孤燈三十年》。輪到我發言,自覺與喜氣洋洋的盛世氣氛未必合拍,便在開場白中指著紅彤彤的屏幕謅了副對子:改革開放四十年熱熱鬧鬧,東瀛孤燈三十載冷冷清清,橫批:恰成對照。接著講李長聲如何閱讀日本、如何承繼周氏兄弟,又談李長聲的文字功夫及隱逸姿態,最後以「三十功名塵與土,東亞文人隱於市」做結。意猶未盡,還想說莫言要是兼有李長聲的語言功力可就如虎添翼了。
住宿在即墨香根溫泉酒店,單是即墨二字便足以讓人大發思古之幽情了。會後坐地鐵去青島市區。上世紀最後一個夏天曾與父母及外子來青島會親戚,還上了嶗山。從酒店到地鐵站要經過一家農貿市場,但見活雞一排排擠在鐵籠子裏,大塊五花肉攤在案板上,再往裏還堆著農家的被褥、炊具,五色雜陳。海濱,棧橋,八大關,青島還是青島。街頭小雜貨店裏依然擺放著從前的文具、雜物,以不變應萬變。街邊地圖上標著康有為、梁實秋、老舍、宋春舫、沈從文等文人的故居,按圖索驥,除康有為的,其他故居皆不得其門而入。暮色中漫步,荒島書店像一片小小綠洲,聖彌愛爾大教堂令人恍若置身歐陸。
去歲暮春,泰安,紀念五四運動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由五四想到魯迅,由魯迅又想到太宰治。魯迅的毒氣鬼氣太宰一樣不少,太宰的《惜別》又把個周樹人寫得溫情脈脈,很可拿來說些事兒,遂緊趕慢趕趕出一篇〈太宰治與周樹人〉。整裝待發,負責聯繫的老師發來微信,說會議安排我做一次評議人。向他要被評論文,答曰「報到時領的材料袋中應該就有了。」當日旅途輾轉,晚上十一點多才趕到會場報到,子夜過後才拿到材料袋。頭場報告的六篇論文篇篇翔實,裏面有一篇倒是讀過,因為幾天前它的作者錯把發給會務組的論文群發給了與會者,其餘五篇只匆匆一閱就一點半了,談何評議?只得多講講先讀的那篇了,好在其作者乃長江學者,定會見怪不怪。翌晨木頭木腦參加開幕式,聽與會領導慷慨陳詞。開幕式後便被叫到主席台上落座,面前紅牌上赫然寫著評議人三字,一時覺得地氣接過了頭,好像阿Q被押上法場。
阿Q就阿Q吧,得把圈畫圓些。評議伊始,自云在域外問學有點像邯鄲學步,不時會有危機感,回來便是為了充電、接地氣,只想坐在下面聽會,況且五四大問題,困惑多多,力有不逮,豈敢妄評?不過既已落座,只好客隨主便,姑妄言之,知其不可而為之了。遂講明原委,先將五位講者每位評上幾句,點到為止,然後開始評議那篇先讀的論文,贊其寫得高屋建瓴、大開大合,亦就魯迅留學經歷稍做補充。該文談到《藤野先生》中的漏題事件,認為「中國留學生受盡了心靈上的屈辱和精神上的創傷,這種民族屈辱感激起了留日學生強烈的愛國情懷和振興中華的雄心。」固然在理。但通過《仙台魯迅記錄》(平凡社一九七八年)等文獻亦可還原出一個稍顯不同的周樹人:生活優裕,行止灑脫,去森德座看歌舞伎,去晚翠軒吃點心、看報,見到熟人便笑上一笑。周樹人班上的班長鈴木逸夫認為漏題事件乃留級生的惡作劇,造謠者對嚴厲執拗的藤野先生心懷不滿且嫉妒藤野對周樹人的熱心指導。歷史怕還原,儘管有時越還原可能也就越羅生門。如此這般侃侃而談,講滿了十分鐘,一邊心裏對自己說以後不幹這事了。
評議既畢,第二場報告裏自己的發言便從容多了。晚上,大隊人馬去天燭峰看封禪大典。大典之前有書法家拍賣字畫,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頗覺陌生。聽學者們議論C刊,亦覺陌生。大典聲光雄渾,把個天燭峰打造得像春晚會場。翌日散了會便赴岱廟,看罷唐槐觀漢柏。唐槐,漢柏,此番為汝而來。朝著泰山走,路上在一家小館子提前吃晚飯,點了一盤韭菜餡兒餃子,一張抹著大醬卷著小蔥的煎餅。店內食客僅三兩人,胖胖的山東大嫂殷勤多禮,端來了免費的雜糧粥和醃菜。想起會議期間的自助式工作餐,主食處有拳頭大的饅頭,怕吃不完沒敢拿,只好多看兩眼。接著朝泰山走,行至紅門,見識了一天門、天街和孔子登臨處。暮色四合,不能登頂「一覽眾山小」了,望嶽良久。
去年盛夏,包頭,女性文學與性別研究高峰論壇,講「張愛玲的異域書寫」。張愛玲毒不過魯迅,鬼氣卻大大地有。這落難才女筆下的異域總透著那麼點兒慘淡,讀著也憋屈。頭天晚上獨自出去蹓躂,眼前的包頭既陌生又似曾相識。進藥鋪買了乾玫瑰與酸棗仁,又在糖果店買了女店主自己做的奶糖。會議期間遊覽了秦漢古長城,蒼山古道,芳草連天,漫山遍野都是從前。會後大家趕到蒙古包享用烤全羊,有歌手助興,亦有馬頭琴伴奏。點了一曲《嘎達梅林》,大學時聽班上蒙古族同學唱過。酒過三巡,來自五湖四海的學人圍成圈拉著手跳起舞。
回程路過北京,與大學時的班主任老師夫婦一同去看望病中的導師。碩士一年的初夏,校園風聲鶴唳,導師把我們幾個學生都接到家中,大家打地鋪。有時還會夢回當年,張皇無措,徘徊在三角地。又見校園,未名湖,元培墓,三十六樓,時空交錯,亦幻亦真。在島國看油管,《一千零一夜》的片頭片尾常常出現黑白的北京街頭風景,配樂悱惻纏綿。真的騎著小黃車遊蕩在夜晚的北京了,薰風拂面,不知今夕何夕。路過一處高樓,上面「輝煌時代」四字熠熠發光,把一旁的月亮都比下去了,用的還是繁體字。旅館邊的小餐廳已快打烊,燈光幽暗。就我一個顧客,邊吃湯圓邊聽幾個店員閒話家長里短,又不知今夕何夕了。
從前匆匆去國,幾多山河未及領略。兩年裏接了些地氣,本以為來日方長,哪知潘多拉的匣子正待開啟。波詭雲譎,小船搖搖晃晃,有些懵圈。
草於二○二○年冬,改於二○二一年秋
長安簡介:本名張欣。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法政大學教授。著有《越境.離散.女性》(法政大學出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