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朋載酒 彩夢流連——專訪黃坤堯教授

張閱 訪問及整理

前言:二○二一年,黃坤堯教授出版散文集《詩意空間》,文中有詩,也有詞,新舊融合,讀來如雋永之詩話。《詩意空間》提及兩岸四地多位學術大師,如饒宗頤、汪中、陳新雄、劉殿爵等教授,訪談中,黃教授會娓娓細訴與這些師友的交往。此外,黃坤堯是香港古典詩壇的名家,訪談裏,黃教授亦會分享數十年讀詩、寫詩之心得。

黃坤堯新著《詩意空間》書影。(張閱提供)

一、師友

張閱(以下簡稱:張):《詩意空間》裏,憶記兩岸四地學人的文章佔了大半部,台灣方面,汪中、陳新雄、曾永義、沈秋雄教授都是書裏常常提及的人物,能請您談談與這些先生的交往嗎?並請談談在台灣求學的經歷。

黃坤堯教授(以下簡稱:黃):六、七十年代的台灣,大學的師生關係可以很密切,甚至情同父子,那種感情是一生一世的。我屬於港澳僑生,當年報讀台灣師範大學,全是拿公費的,不但學費全免,另有生活費津貼。當時規定,師大畢業生須在中學服務一年,由大學分派任教的學校。如我,雖也獲派至一家中學,只是我無意留台發展罷了。師大還有一個好處,僑生可以回原居地實習,那我就不用留在台灣。除了師大,那時候的國防醫學院也提供公費學額,但因為規定畢業生要服務十年,時間太長,所以我沒有報讀。其實,中學時,我的文科成績平平,反而數學、物理、化學較優異,我喜歡挑戰黃金分割等複雜的數學難題,所以報考醫科一度是我的志願。

台灣師範大學的國文系以經學研究著名,所以師大予我經學的得益最大。除了經學,聲韻、文字、訓詁也是師大的強項,像汪中、陳新雄老師都是章黃學派的嫡傳。師大規定,國文系學生必修聲韻、文字、訓詁、語言、修辭五科,讀一整個學年,我就是在那裏打下紮實的基本功。我讀《廣韻》,要做切語上字繫聯的功課,寫成一本厚厚的習作,至今仍保留著。像這種水磨似的工夫,我是抱著玩積木的心態去做,全然不以為苦。讀《說文解字》,我是自己去斷句的,這種訓練對我日後研讀古籍幫助極大。師大時期,我的研究興趣在詩詞,整理及發表了不少清代詞人的年譜,如項鴻祚、蔣春霖、況周頤等。師大圖書館藏書豐富,國文系更擁有大量東北大學的藏書,可以在圖書館中得沾古籍。寫詩填詞,也是我在師大時期開始培養的興趣。師大的創作課,除了白話文外,也要學習古文、駢文、應用文等;另外,詩詞曲課程亦須交習作,這幾門都是必修課。

陳新雄老師教我訓詁學,汪中老師教我「杜甫詩」、「樂府詩」,私下我常跟這兩位老師交流,聊天、吃飯、飲酒,課堂所授的內容倒忘記得一乾二淨了。汪中老師給我的書信有百多封,後來老師出版書信集,我提供了一批材料。在汪門的聚會裏,我還認識了沈秋雄教授,大家投緣談得來,一直交往至今。至於曾永義,他不屬於師大,而是台灣大學教授。他組織了一個「酒黨」,擔任黨魁,瘂弦也是黨員。酒黨非文社,不問是非,只管聚會飲酒,而且還有黨歌,由瘂弦等創作,先後有五個不同的版本。酒黨成立至今有四十多年了,黨員多已老邁,能飲者聊聊無幾。學院以外,我還認識到落魄江湖的高永嘉先生,他在西門町南美咖啡店教我讀詩寫詞,並推介熊十力的著作給我。熊十力先生的著作我都讀遍了,還做了筆記,《原儒》、《十力語要》、《新唯識論》等一讀再讀,從而對佛學產生興趣。讀熊先生的書,令我增進對天人之間的了解,悟識內聖外王的工夫,潛移默化,影響一生。《詩意空間》記述的人物,多是跟我交往頻密的師友,其實還寫了很多其他的人物,將來有機會再輯錄出版。

黃坤堯教授。(張閱提供)

張:〈古木幽巖圖〉提到府上珍藏溥心畬的手卷,卷中有台靜農等大家的題字,能談談手卷背後的故事嗎?

黃:因為汪門的關係,所以我有緣拜識溥心畬的夫人李墨雲。八十年代,大陸改革開放,我居中協助溥師太聯絡在內地的家人,溥師太很感謝我的幫忙,就贈送了數幅溥心畬的書畫予我留念,其中一幅就是《古木幽巖圖》。從前溥師太來香港,都是我負責接待,開車載她出入。後來,溥師太也親自飛往北京探親了。至今家中仍掛著溥心畬的橫幅,「居之安」,紅紙黑字,按四靈印。《古木幽巖圖》這幅畫,原本是沒有畫題的,只是右上角有溥心畬的兩句題辭,「樹石多依水,巖低盡照沙」。後來台靜農老師才題上《古木幽巖圖》五字。現在,這幅手卷已添了汪中、蘇文擢及其他師友的題詩。台靜農老師常跟我們一起喝酒,三杯下肚,大家就放開懷抱,無所不談,談了甚麼倒是統統忘記了。

一九六九年,黃坤堯偕友於淡水觀音山郊遊。(張閱提供)

張:饒宗頤、常宗豪、蘇文擢教授是書裏提及的港澳文壇前輩,也請談談您與這三位學問家的交往。

黃:三位都是我讀中大時的老師。我報考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院,乃饒宗頤老師取錄的。本來,饒老師指導我寫碩士論文,研究敦煌曲子詞的格律。然而,我入讀研究院翌年,饒老師便退休了。後來改由常老師指導我研究溫庭筠詞。研究院一年級只修讀兩門課程,一門是古典文學,由饒老師任教,講授《昭明文選》。另一門是現代文學,由余光中老師講授新詩。我除了寫古典詩詞,也寫新詩,刊於《清懷集》。當時跟常老師、蘇老師經常吃飯飲酒。常老師與蘇老師皆擅飲酒。

說回碩士論文,傳統批評家形容溫庭筠為浪子,為人不羈,還鬧過考場代筆風波。常宗豪老師指導我通過溫庭筠詩重塑詞人的品格面貌,從而看出他士君子的本質,例如五古〈詠蘭〉之作,可作證明。再看《花間集》,溫庭筠的〈菩薩蠻〉專寫美人好修,若有所待,所求之美,既有外在美,更有內在美,講求美貌與智慧並重。溫庭筠乃以美人比喻謙謙君子,著重修養。學習溫庭筠詞,不單學其詞風的華麗,還應學習這份士君子的品格,追求完美。

 

張:《詩意空間》有好幾篇文章寫本港詩人劉德爵,也請談談劉德爵這位詩人。

黃:劉德爵的弟弟是劉殿爵,父親劉景堂。劉景堂可算是香港首屈一指的詞人,梁羽生即向劉景堂問詞。劉德爵的叔公劉子平是華民署二級增補文案,叔父劉叔莊任教育署視學官,兩位都是詩人,飲譽詩壇。我曾編著《番禺劉氏三世詩鈔》,記錄劉家這三代四家的作品。劉殿爵教授是我的老師,指導我撰寫博士論文,研究《經典釋文》。曾聽劉老師說,一九六○年,他假期結束,要回英國任教,當時其父劉景堂七十四歲,臨別依依,填了一首〈踏莎行.送殿兒赴英倫〉,「千山萬水愁風雨。東西南北總天涯,離魂隨汝知何處」。劉景堂把詞作塞進兒子的行李裏,直至劉老師到英國打開行李才發現。後來,劉景堂逝世,劉殿爵老師也來不及回港見最後一面。九一年,我隨劉老師奉移劉景堂夫婦的骨灰至錦田凌雲寺安放。

劉德爵是劉景堂的長子,他寫詩,親自寫定《劉德爵詩稿》,但大概沒有甚麼人看過。直至劉德爵過世,幼弟劉殿爵整理遺物,才發現此詩稿。劉老師說他不懂詩詞,就把詩稿交給我處理。劉德爵生前不以詩鳴,不與詩壇來往,寂寞終身。這種抱沖守璞的做人態度,亦正正是我所追求的。一九三○年,劉德爵畢業於香港大學,任教灣仔書院。中、英文俱佳,記憶力好,自學法、德、意、日、俄等多國語言。戰後,劉德爵沒有工作,著有中國古典詩詞譯著Sitting up at Night and Other Chinese Poems

劉德爵受西方文化教育,思想亦受西方哲學影響,連他的古典詩也帶著存在主義的味道。劉德爵意識到自己生活於灰暗的、荒謬的、毫無意義而又沒有存在理由的世界之中,充滿了生命的焦灼感,所以只能通過「主觀」來突破心靈的局限。西方傳統社會以教會為核心,上帝是至高的主宰,人人信仰,那時根本不必理會自我,對與錯,是與非,依靠神的指引便行了。然而,尼采開始,宣佈上帝已死,要找回自己。所謂存在主義,即追尋自我,這種意識在我國的魏晉時代已經流行。竹林七賢躺平、豪飲、裸體、服食五石散,為的正是逃避名教的枷鎖,尋回屬於自己的空間。

劉景堂〈踏莎行〉詞稿,一九六○年。(張閱提供)

二、詩詞

張:《詩意空間》輯二「江天寥廓」,寫當代古典詩壇諸家,論及粵、港、澳、台四地,能否談談香港跟嶺南詩壇的傳承關係,彼此有沒有相互影響?

黃:環顧四九年後的香港古典詩壇,本地出生的大詩人並不多見,著名的有潘新安和李鴻烈,但在當年,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他們尚算是後輩。五十年代,香港詩壇較為活躍的組織是「碩果社」,社中的前輩大家,如黃偉伯、伍憲子、馮漸逵、潘小磐、陳荊鴻、梁簡能、溫中行、蘇文擢、陳秉昌、何叔惠等,皆順德人,共二十五人。由此可見,嶺南詩壇對香港的影響。順德盛產文人,一方面因為當地是漁米之鄉,經濟富庶,有條件供養一批人從事文學;另一方面,是當地的世家大族,累積了濃厚的學習風氣,鼓勵子弟專心讀書。「碩果社」沒有統一的詩風,也不必要求統一的詩風,只是社員的態度一致,認真學習,各具面目,心中自有一股雄直之氣,希望藉文學表現自我,關懷社會。

嶺南歷來皆是出走之地,而香港則是過路的跳板。文人南來,現代史上,主要有四個時期。第一段是太平天國時代,敗兵逃港,作為跳板,再轉往古巴、舊金山、南洋等地,所以古巴革命,不少起事者皆太平天國的後裔,他們還懂得說台山話。第二段是清末民初,先是孫中山等革命黨人逃亡而至,後來是滿清的遺老遺少隱居海隅。第三段是抗日時期,廣大百姓來港逃避戰禍,後來日本戰敗,汪精衛政權的官員逃到香港,他們都是帶著大量的資金過來的。第四段是內戰時期,國民黨人撤到香港,更湧進了大量上海的資金和人才。而「碩果社」的社員多是很早期便來到香港的了。說到對香港現代文壇的影響,無疑是賴際熙那一代南來文人的影響力最大。賴際熙參與創立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及學海書樓,堅持文言教學,所以香港的中文教育,直至七十年代,仍以文言為基礎,老一輩人讀寫文言基本不成問題。與賴際熙同期的南來文人,還有陳步墀,出版《繡詩樓集叢書》三十六種,保存國粹,名揚海內外。陳步墀等每年溥儀生辰,都會齊聚於歲寒堂中,穿著清朝官服,向遜帝的照片跪拜祝壽,直至三十年代才漸漸結束。

香港古典詩壇一直沒有往本土方面發展,談不上甚麼本土特色。以香港的景物作為題材,古典詩詞中,當然不乏此類的作品,但寫詩的人都不是本土出生,名家像陳湛銓是新會人,饒宗頤是潮州人,蘇文擢是順德人,上海出生。

 

張:關於古典詩詞,台灣方面的發展又如何呢?

黃:台灣古典詩壇,自有本土方面的發展。日治時期的台灣,政府容許保留兩大傳統文化,一是漢詩,二是書道。日本人是把漢詩當作歌詞的。那時候的台灣,「擊缽吟」盛行,這寫詩的傳統源於福建,早期的台灣詩人是以閩南話寫詩,平仄、韻腳基本不成問題。四九年後,大批名家南渡,充實了台灣的古典詩壇,于右任、陳含光、溥心畬、伍叔儻、劉太希、陳定山、李漁叔、周棄子等,都是高手。這些南渡的大家,對台灣詩壇影響深遠,一方面因為自身的國學根底深厚,另一方面是他們擔任政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于右任是監察院院長,李漁叔是總統府秘書,皆黨國要員。早期,他們的詩作多回望故國,思念故鄉,這是南渡文人難以避免的題材。六十年代以後,他們發現返回大陸的機會渺茫,遂改為宣揚傳統文化,努力把對岸隔斷的文化種子保留下來。六九年,創立中華詩學研究會,出版《中華詩學》。當時我也趕上了這一趟的盛會,認識了很多詩壇前輩。

 

張:現當代的古典詩人裏,有哪些作家的風格是您特別欣賞的?

黃:汪中、李猷都是當代古典詩壇的大家。汪中老師的詩,一如其書法,似米芾的瀟灑自然,行雲流水。李猷祖籍江蘇常熟,吳中名士,書畫名家,三度來港居住及會親,亦與蘇文擢、卜少夫等本港文人有交往。《詩意空間》裏,我引錄了李猷寫英女皇加冕詩,及他詠尼加拉瀑布的詩作。先看〈六月二日,英女皇加冕。香島闐城溢郭,游觀甚盛;余與大綱兄望衡相對,開戶而已〉:

火樹銀花照夜明。羈人心底總淒清。

冕旒此日登皇極,玉帛何時復舊盟。

積雨得晴鸞仗艷,和風微動樂聲輕。

不堪回首台城路,又薦櫻桃未復京。

李猷以逃難者的眼光觀看異鄉盛典,不能投入,自然是百般滋味在心頭了。再看〈觀美加兩國尼加拉大瀑布放歌〉:

一湖萬頃波平天。渟滀洋溢寬無邊。風水相擊生飛泉。臨崖直落垂深淵。匯聚峽谷成長川。中有游人驅危船。突穿水後一葉扁。刺面但覺寒雨濺。激而上散萬珠圓。兒童拍手呼生煙。美加接壤相啣連。一水四布能周全。或者白如匹練懸。或者彎彎如月纖。凹凸之形隨所占。美哉到處成珠簾。

此詩共四十三句,句句用韻。上文為首段,驚險壯觀,一氣流轉。下文寫遊客,寫夜色,冥攝奇景,紛紅駭綠。

汪中墨寶《開卷神遊千載上,垂簾心在萬山中》,一九八三年。(張閱提供)

張:若要為唐代詩人排名次,請問您的選擇如何?

黃: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韓愈……一般人認為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所以李白排名第一。如果我沒有李白的才華,我想學他也學不了;但如果我有李白的才華,又何必要學他呢?那我就乾脆去超越他。我曾寫過一篇論文〈超越李白〉,分析宋代詩人如何以李白為競爭對手,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在創作上都抱持這樣的心態。江西詩派主張學杜,只能是刻苦經營。除非你天份特別高,否則模仿前人,又能學到多少功力呢? 不過是蕭規曹隨。韓愈博學,詩風奇崛險怪,對宋代詩學影響極大,所以我排名頗高。寫險怪的詩並非那麼簡單,需要想像力豐富才可以做到,李杜在前,光輝萬丈,韓愈就是走出了一條新的路子來。

 

張:「和詩」是古典文學的一大範疇,《詩意空間》收錄了不少這類別的創作,寫「和詩」有甚麼準則?怎樣才算是優秀的「和詩」?

黃:一般人寫和詩,就是順著原唱的意思,再寫一遍。我覺得那樣做缺少新意,所以,我的和詩喜歡反其道而行之,唱反調。我的《清懷詞稿.和蘇樂府》全依東坡韻,寫的卻是新意。《清懷詞稿.和蘇樂府》由一九八九年開始起筆,直至九九年出版,內容不少跟國家社會有關。八九那年,陳新雄老師來港講學,說不如一起和詞,然後老師選了東坡詞為對象,早期老師寫一首,我就跟著寫一首,老師抄在彩箋上,一封封的寄給我,後來各自輯錄成書。拙詩〈題伯元夫子和蘇詞彩箋墨寶一卷〉云:

紅黃藍綠鑄華章,墨瀋淋漓手澤香。

一卷清光星月老,十年雅詠路途長。

東坡有約憐知己,贛市重回閱海桑。

故國多情人世換,沙鷗何處不翱翔。

九七年,我陪伴老師回家鄉贛州,贛州古名虔州,蘇軾有詩八首題〈虔州八境圖〉。虔州八境其中一境,即鬱孤台,那是陳新雄老師出生的地方。值得留意,蘇東坡用的是「境」字,而非「景」,因為早年未去過虔州,所以他寫的是一種境界,非實景。陳新雄回到贛州,重訪陽埠小學,憑弔王陽明、蔣經國故居,通過今昔之比,我們也分別寫下了一些作品,各有所見。

《清懷詞稿.和蘇樂府》裏,我自己最喜歡〈一叢花.戴妃猝逝〉:

紅顏光艷燦華年。熒幕笑顰妍。人間天上春歸早,黯風雨寂寂愁邊。宮夜漏寒,長街花海,幽恨永難圓。

和平行旅遍關山。銷盡地雷煙。樊籠未鎖金絲鳳,舞翩翩曼妙春先。玫瑰前身,哀琴風燭,湖島暗香眠。

此詞摹寫戴妃的一生。「銷盡地雷煙」,指的是戴妃在生命後期中努力宣揚和平之旅,呼籲掃除地雷的禍害。此詞將現代詞彙融入古典的情懷之中,似乎沒有甚麼衝突。末句是指在葬禮上Elton John以''Candle in the wind''一曲送別戴妃,更是利用西方故實,中西合寫。

陳新雄《和蘇樂府.鵲橋仙》詞箋,一九九○年。(張閱提供)

張:《詩意空間》有數篇文章評論青年作者的古典詩作,對於有志創作古典詩詞的文青,您有甚麼建議?有哪些入門書推薦呢?

黃:古典詩壇現今的一大爭論點,就是語言問題,究竟是以純古雅的語言、典故寫作,抑或採用現代的語言呢?我個人主張以雅正合律為底子,並盡量加入現代的語言,讓作品更具時代感,有現代人的情懷,最好是做到新舊融和。我主張「城市詩觀」,因為香港是一座城市,田園時代離我們很遠。

不需要推薦甚麼入門書了,多讀作品就是。書不論好壞都可以讀,讀了差劣之作,知道對方缺點在哪裏,然後自己下筆時加以避免,那同樣是一種得著。多讀書自然能培養出識力。至於學格律,那就好比學騎單車,初學時,難免會跌跌碰碰,不要緊的,勇於嘗試,日子久了,自然能掌握竅門。作品寫好了,不妨再翻翻韻書檢查一遍平仄韻腳,那就能避免犯錯。上大學以前,我完全不懂格律,但很快便上手了。除了讀舊詩、新詩,粵語流行歌詞也值得我們學習,那可是最地道的香港特產。

 

三、散文

張:《詩意空間》收錄了多篇遊記,如遊覽日本、澳洲、新西蘭等地的山水勝地。山水文學裏,有哪些是您特別欣賞的作品呢?

黃:中國古典文學很多都是山水文學。劉勰說:「莊老告退,山水方滋」。古人藉山水的意象,表現他們的哲學思想。謝靈運也好,柳宗元也好,他們寫山水,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可以把個人理想融入山水中去。余光中說,年輕時,寫親情、愛情、友情,寫的是第一手經驗,但漸漸地題材都寫重複了,那只好借外來的經驗去發揮,如旅行的所見所聞。我寫旅行所見的山水,也是借題發揮,不想重複自己過去的寫作。

 

張:除了山水,飲酒也是文集裏另一大主題,有關飲酒的文學,哪些是您特別喜歡的?

黃:文人飲酒,求的是一種意興,乘著酒興放肆一下。寫飲酒,無非是一種寄託。關於飲酒的文章,寫得最有趣便是《世說新語.劉伶戒酒》:

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

酒徒說戒酒,可千萬不要相信,劉伶向妻子以戒酒騙酒便是給人最大的教訓。

 

張:書中提到饒宗頤教授八十歲生辰時,您曾賦文祝賀,以文言寫成〈饒宗頤教授八十壽序〉,駢散並用。另外,您還為澳門路環黑沙、香港九龍城寨題寫過碑文,寫這些文言的文章,您自己有甚麼準則嗎?

黃:寫古文,跟寫白話文章的規則是一樣的,不過是用語的分別,都是翻譯,將口語變為規範的語言。新文化運動提倡「我手寫我口」,如果真是寫「我口」,那麼廣東作家該以粵語寫作,福建作家則以閩南話寫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因為純以方言寫作,不利於交流,其他語區的人會讀不明白。我們的白話文寫作是以普通話為媒介。普通話不等同於北京話,詞語的差異很大。普通話像吸星大法不斷吸納各地的方言,當中也有很多粵語的詞彙,如「唱衰」、「行行企企」等。白語文會選擇詞彙,文言亦如是。今日的言語,多用了成為規範,可能也就成為未來的文言。例如新一代的網上語言日日在變,已經淘汰白話文了。至於駢偶的運用,那是為了增強文章的氣勢,好比現代作家用排比句、對偶句,修辭的道理是一樣的,奇偶俱用,只要用得其所,躲也躲不了。

(訪稿經受訪者修訂)

黃坤堯簡介: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資深書院導師。主要研究聲韻訓詁、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及從事詩詞、散文的寫作。著有詩集《清懷詩詞稿》、《沙田集》、《清懷詞稿.和蘇樂府》、《清懷三稿》、《清懷新稿.維港幽光》五種。散文集《舟人旅歌》、《清懷集》、《書緣》、《翠微回望》、《一方淨土》、《詩意空間》六種。學術著作有《溫庭筠》、《詩歌之審美與結構》、《香港詩詞論稿》、《新校索引經典釋文》、《經典釋文動詞異讀新探》、《音義闡微》、《經典釋文論稿》等。編纂《古文觀止》(「新視野中華經典文庫」)、《古文觀止精讀》、《大江東去——蘇軾〈念奴嬌〉正格論集》(合編)、《劉伯端滄海樓集》、《番禺劉氏三世詩鈔》、《繡詩樓集》、《香港舊體文學論集》、《香港名家近體詩選》(合編)、《餘事集——中華當代教授詩詞選》(合編)多種。

 

張閱簡介:香港作家聯會會員,本刊特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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