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廣州大街上吃牛雜
孫博
我既愛北京的大氣,也愛上海的洋氣,更愛廣州的接地氣。並非因為我是「廣州女婿」而奉承,確實語出有因。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們一家三口從多倫多回廣州省親,也是我首次踏足羊城。那個悶熱的下午,內子帶領我和兩歲的兒子光顧「上下九」。來到步行街,遊人如織,店舖林立,百步之內就遇小吃,就連空氣裏也夾雜著香味。那連綿不斷的騎樓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它是用來避風雨、擋驕陽的,不得不欽佩嶺南先人的智慧。
走著,瞧著。忽聞牛雜飄香,沿著美味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林林牛雜屋」。小小的門面前人頭湧湧,還掛著「味在西關」的錦旗。走近一看,剪牛雜的紅帽阿姨動作麻利,「咔嚓咔嚓」之間,色彩繽紛的牛雜已靜靜地躺在碗裏,等待食客認領。男女老少付了錢,手捧冒著熱氣的小碗,拿著一根小竹籤,站在馬路邊上享用。內子有點不屑一顧地說,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板凳。
雖然我是上海人,但對於牛雜並不陌生。在加拿大的廣東餐館飲茶時試過幾次,覺得味道不錯。牛雜說白了就是牛內臟,不管牛肚、牛舌、牛肺、牛腸、牛膀,等等,通通入饌。西餐也偶有內臟入饌的名餚,比如法國的煎鵝肝、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燉牛肚,但能把牛的「下腳料」統統化為精髓,全部塞進嘴裏,也只有廣東人敢為了。據說,牛雜就誕生於這個老西關地區,有數百年的歷史。
要認識真正的廣州,也許應該從吃牛雜開始。我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碗牛雜,澆上特製的豆豉醬和辣椒醬。內子碰了一口便搖頭,她說自幼就不喜歡這種味道。犬子靠近碗一聞,馬上捏起鼻子,後退兩步。衹有我獨享口福了,入嘴的牛舌、牛腸爽口脆彈,牛百葉、牛肺越咬越有味,牛肚、牛筋嚼勁十足,還伴隨著藥材的清香,越吃越爽,欲罷不能,這是我遇到的最好吃的牛雜!
顧不得母子倆的強烈反對,我又來了一碗蘿蔔牛雜,換了蒜蓉辣醬。急不可待地將蘿蔔送入舌尖上,輕輕咬一口,感到又酥又香,一點也不黏牙。顯然,蘿蔔燜得夠爛,關鍵是湯的味道都滲透到了蘿蔔裏面,鮮美醇正。蘿蔔味涼性辛,而牛雜益氣強筋,兩者聯姻可謂最佳拍檔了。
匆匆吃完牛雜,已是汗流浹背,渾身舒暢發熱。雙腳踩在上下九的土地上,感覺到挨著地面才能接收的大地氣息。這般神秘的「高峰體驗」,不管在京城王府井小吃街,還是上海雲南路美食街,均沒有出現過。如今思忖,這麼緊貼泥土的感覺,就是最近幾年常說的「接地氣」吧。上下九薈萃了老西關美食文化、嶺南民俗風情,無疑是廣州最接地氣之處。
吃完老西關拉腸回家的路上,內子竟板起了臉。原來,她仍在抱怨我吃了兩碗牛雜,她說牛雜碎都是高蛋白質,吃得太多無益健康。而我強調以髒補髒、強身健體,它對人體的五臟六腑均有滋補作用,再說我也沒有機會常吃,更沒有患「三高癥」。一番唇槍舌劍之後,我倆最終達成「約法三章」:「我回廣州必吃牛雜;每回僅光顧一次;每次只吃一碗。」一旁牙牙學語的兒子見我們露出笑容,也樂陶陶地哼起英文歌來……
回到多倫多,只要到廣東餐館飲茶,我都會習慣地點一小碟牛雜解饞。遺憾的是,都趕不上「林林」的味道。後來去倫敦、巴黎、紐約等地旅遊,遇到中餐館也會點牛雜,但大部分均沒有。即使有貨,味道也不純正。
大約到了二○○二年,我與文友在城市廣場內的「新豐小廚」相聚,偶然嘗到了可口的牛雜,其味與「林林」的不相伯仲。聽說該店舖六年前就開張了,並且離我住處僅十多分鐘車程,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光顧幾次後,便與師傅熟稔了。原來他在香港就是做茶餐廳出身的,牛雜是他們的招牌菜之一。我好奇地問他的秘訣,他說內臟處理最難拿捏「平衡」兩字,除去穢味是基本要求,但如果不帶半點牛臊香,也就不是那種味道了。牛雜滷汁以磨豉醬為主,加入鹵包,以香氣蓋過穢味。他又強調,一碗牛雜成敗就看牛膀的味道,因為它最難處理。
後來,我們全家又回過廣州幾次,照例光顧「林林」,我均遵守「約法三章」。但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與在多倫多「新豐」吃的感覺不太一樣,但具體又說不出究竟。
一直到二○一四年底,我赴廣州出席「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獨自造訪「林林」。買了一碗牛雜大快朵頤,見到一旁老態龍鍾的阿伯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好心勸他找張凳子坐下吃,或者倚靠在牆邊,他故意挺直腰杆,操起粵語說:「食牛雜,就要企系度食至好味!」
我忽然頓開茅塞,只有站著吃牛雜才能吃出原汁原味!
我二話不說,違反「約法三章」,又來上一碗蘿蔔牛雜,面對馬路,享受站著吃牛雜的味道……
「楓葉鴨」的北京味
「全聚德」的烤鴨早「飛」到加拿大了,但我始終沒有興致造訪。並不是我懷疑百年老店果木掛爐的烤製技藝,而是擔心因選用食材不當,破壞了我心中「中華第一吃」的美好印象。
眾所周知,全聚德的烤鴨用的是以填餵方法育肥的「北京填鴨」,對鴨子的生長時間有嚴格的要求。可目前中國的肉製品不能出口到加拿大,在本地能找到合適的替代品嗎?再說鴨餅也很有講究,加拿大有正宗的荷葉餅嗎?
帶著疑問,週末與家人來到多倫多北邊的全聚德,門臉古色古香,氣派不凡。據說這是全聚德在海外開的第五家分店,之所以選在多倫多,皆因這裏是多族裔彙集的國際大都市,也是華人的聚居地。
我們一家四口坐下點餐、喝茶,其樂融融。閒聊間,只見英俊的師傅推著小車走過來,他面帶微笑,熟練地拿起一把明晃晃的餐刀,準備現場片鴨。剛出爐的烤鴨通體焦黃、油光閃閃,肉還沒到嘴裏,香味已隨著熱氣順著鼻孔鑽進心裏了。不一會兒,師傅將整鴨片完,裝入盤中。
男服務員先端來鴨皮和瘦肉。薄如蟬翼的鴨皮蘸上砂糖,入口即化;粉嫩的瘦肉蘸上甜麵醬,酥而不膩。瞬間,我彷彿回到了北京的全聚德——中加兩地的美味不相伯仲啊,我趕忙向服務員打聽其中緣由。原來歷經多次技術攻關,最終選用加拿大本地的「楓葉鴨」來代替「北京填鴨」。「楓葉鴨」的個頭比「北京填鴨」略大,皮薄瘦肉多,通常在西餐料理中會用到鴨胸及鴨腿。通過反覆試驗,廚師們找到了「楓葉鴨」與「北京填鴨」在脂肪含量以及水分上的差異,通過改進製鴨工藝等方法,達到全聚德烤鴨色呈棗紅、皮脆肉嫩、鮮美酥香、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出品標準。
我的第一個疑問迎刃而解,即使鴨坯的品種變了,仍能保證原汁原味。不難看出,老字號民族品牌開發海外市場並非輕而易舉,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食材的本地化,這不僅需要持之以恆的「工匠精神」,還需要具備極強的創新思想。
此時,師傅還向我們展示了「盛世牡丹」擺盤技藝——一朵「牡丹」由十六片鴨肉組成,外層七片、中層五片、裏層三片,中間有一片鴨肉做花心;片片有肉、帶皮,薄厚均勻,再配上綠葉菜造型的枝條和葉子,在盤角處還有一枚印章造型的裝飾。
「盛世牡丹」引來陣陣喝彩,我們拿出手機爭先恐後拍照,小兒子根本不忍心動筷子,生怕破壞了這件藝術品……
正式享用烤鴨時更有講究,要用荷葉餅卷鴨片,輔以甜麵醬、黃瓜、蔥絲等食用。清代《順天府誌》早有記載:「烤鴨子,以片兒餑餑夾食之。」沒有麵餅的烤鴨即使烤得再透,在品嚐時也會感到油膩;捲上麵餅再吃,才會覺得烤鴨倍兒香。
本人漂洋過海多年,在歐美的多個城市品嚐過烤鴨,味道雖不及全聚德,大部分倒也能湊合,可就是沒有一次碰上過滿意的麵餅。不是太厚,就是太薄;不是乾硬得咬不動,就是濕黏在一起分不開。
思忖間,冒著熱氣的小蒸籠已經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取了一塊荷葉餅卷鴨片,緩緩送入口內。餅薄如紙,綿軟潔白,嚼之富有彈性,令我拍案叫絕!我馬上再取了一塊,握成一團,再鬆開手,麵餅快速復原。我又隔著麵餅看手機,圖案和標題清晰可見——這可是上乘的荷葉餅啊,與北京全聚德的一模一樣。
恰在這時,胸前佩戴名牌的總經理路過,他笑眯眯地說:「您可是地道的美食家啊!」原來這荷葉餅真是從國內用冷凍集裝箱海運過來的,大約每兩個月運一次。
我有些後悔了,沒有早些來此大快朵頤,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孫博簡介:加拿大華裔作家、編劇。現任加拿大網絡電視台總編輯、加拿大中國筆會會長。出版長篇小說《中國芯傳奇》、《回流》、《小留學生淚灑異國》、《茶花淚》、《男人三十》、散文集等十多部書,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韓文、日文。發表影視劇本《中國智造》、《中國處方》、《中國創造》。擔任三十集電視劇《錯放你的手》編劇。曾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中山杯華僑華人文學獎、北京市廣電局優秀劇本獎、「英雄兒女杯」電影劇本獎、粼國劇本創意大賽獎、大灣區杯網絡文學大賽「最時代獎」、新移民文學突出貢獻獎,以及四十項微小說、閃小說、散文大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