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得
或說寫作的人觀察入微，我卻是個例外，和妹妹一起成長，小時候陪她跑遍離島的大街小巷，從父母親手中接過碎錢，兩兄妹便出入鐵棚搭的零食店，倒不為意她特別喜歡吃甜，只覺得她像個男人婆。滯留在多倫多的歲月，惟一的補償，是發現這個收藏得最好的秘密。妹夫日間辛勤，晚上存心慰勞自己，一家人總是把酒家當食堂。酒家循例奉送甜品，妹夫不想給自己開始發福的身軀加添負荷，外甥女雙十年華，也要為大學男生的眼睛著想，我又別有懷抱，儘管侍應雙手捧來甜品，都覺無福消受。一碗碗紅豆沙曝曬在大光燈下，施展渾身解數，幾乎可以聽見它們輕輕地說：「吃我吧！吃我吧！」妹妹響應它們的召喚，吃過自己的一份，其他三碗都納入胃腸，還嫌不夠，午市點心的蛋撻芝麻卷豆沙窩餅，下午茶的薄撐黑森林提拉米蘇，她都不肯放過。卻不見得她的身段向橫發展，大概她搜尋了減肥妙方，收藏著不肯與人分享。然而母親患有糖尿病，她不怕被遺傳嗎？午夜夢迴心中猛然一凜，妹妹滿臉笑容吃甜品，吞進肚裏的是否一殼殼眼淚？
煙花發放後的晴空，可說是妹妹半生的寫照，那些年頭香港的煙花又特別多。妹妹恩承花火，固然是一個幸運兒，她自己的努力也不可抹殺，從商科學校畢業出來，練得一手好文書，商務用的語文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句，經過她調兵遣將，卻又大方得體，每有新意。妹妹本來不懂烹飪，商業信件就是她學會燒的好菜，加點蔥花灑一撮鹽，吃得老闆大快朵頤，父親看過她的幾個樣本，也游說她兼職處理貿易行的文書。工作繁忙，早上她把襁褓的外甥女帶來我家託母親照料，晚飯後才回來把女兒接回，有一段時日，我與外甥女相處的時間比她還多。在這裏我也試圖為自己辯護，給我對妹妹的口味遲知遲覺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妹妹的野心卻不限於作老闆和父親的左右手，過了兩年，她和兩位好友合作開錶帶公司，生意蒸蒸日上，擴充業務，不止原本在銀行服務的妹夫給她羅致，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也曾經是她公司的職員。成功卻要付出代價，每晚起碼工作到八、九時，遇上外國的廠家來訪，星期六、日也要作陪客，她惟一的假期，是農曆年間攜同父母親、丈夫和女兒到東南亞旅行兩星期，那是香港經濟燦爛的一九八Ο年代。
突如其來，妹夫一家想到移民加拿大，妹妹沒有異議，默默把股份轉讓給生意合夥人，以後就沒有再回頭。在事業與家庭之間，妹妹的選擇應該算是明智。來到新環境，不能重操故業，折衷辦法是開設麵包店，妹夫掌管財政，包括租務和僱員的工資，妹妹只負責調動人手，遇上店員生病找不到替工，妹妹也要挽起衣袖親自下場。有一段時期我在美國升學，畢業後也申請移民加拿大，初到多倫多報到，寄居妹妹家，麵包店的業務已經上了軌道。據妹妹說，做麵包是手板眼見功夫，倒是附設的蛋糕部門，需要別出心裁，妹妹培養了逛書店的興趣，往往駐足烹飪書的角落，翻著一本《蛋糕聖經》就大半小時，看得高興，索性買回家，之後從急就章的夾心蛋糕到層樓堆疊的結婚蛋糕，她都胸有成竹，又懂得只用三種材料便做出一個巧克力蛋糕，糕點的賣相固然重要，她也留意到要保持低卡路里和低脂肪，放少些糖，做出的蛋糕依然鬆軟，口感細膩飽滿。苦學生之外，妹妹又兼職間諜，常到酒店的餐廳巡視，對著大堂中央一座盛載蛋糕的玻璃塔流連忘返，向侍應旁敲側擊套取情報，追問糕餅的用料、製法與裝璜。過後少不免充當食客，點上一、兩件，名正言順坐下來試味。有一天銀叉敲擊瓷碟，妹妹的神態有點恍恍惚惚，過後吐露，用叉撥弄的不似蛋糕碎屑，倒像她以前愛推敲的英文字，猛然與舊夢碰個滿懷，夢裏有句尾押韻的舊體詩。
妹妹像推動火車行進的引擎，憑著一腔熱誠，立志要把麵包店納入正軌。「其實我頗享受現在的生活，無牽無掛，做自己喜歡的事。」一個多倫多的秋日，天氣還未轉冷，和妹妹坐在茶座，她用叉切了一小塊芒果蛋糕，送進嘴裏，悠閒自剖。
以前對她的猜測，都不過是我多看荷里活的電影，胡亂編造劇情。移居溫哥華後，聽說她還到烹飪學校報讀糕餅製作課程。能夠把興趣融入工作的人總是有福的。
與妹妹重聚，在新加坡外甥女的婚宴，妹妹穿一件閃光的曳地長裙，搭一件披肩，和幼年的形象已經相距很遠。她周旋在賓客之間，談笑風生，交際本來就是她的看家本領，兩兄妹倒沒有太多時間話舊。再訪新加坡，存心探望初見面的外甥孫，開門的卻是外甥女，說外甥孫在樓下的花園乘涼，我乘電梯下去，迎面而來的是妹妹，傳統的孭帶繞到心腹，一顆小頭顱怯怯地從裏面望出來。我見了不禁竊笑，以前身為人母，妹妹卻把責任拜託母親，等到外甥女也升任為母親，一時手忙腳亂，妹妹不得不接手，算不算是天理循環？妹妹甚至不懂得哼唱多首催眠曲，替外甥孫洗澡時，來來去去都是一首《小小姑娘》，她倒把外甥孫照顧得頭頭是道，單看她換尿布，就像手藝精湛的魔術師。新加坡天氣熱，她只穿T恤牛仔褲，陌生人還以為她是外甥女的幫傭，她也懶得澄清，外甥女一聲請求，她便隨傳隨到，把來往新加坡與多倫多的航機，當是家門前行駛的公共巴士。
不知道妹妹還有沒有閒情研究蛋糕？親情不老，她始終是我心目中的甜蜜蜜女郎。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惟得簡介：散文及小說作者，兼寫影評書評，文稿散見《明報》、《香港文學》、《香港作家雙月刊》、《信報》、香港電影資料館叢書、《字花/別字》、《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虛詞．無形網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二○一四年，素葉出版社）及《亦蜿蜒》（二○一七年，初文出版社） 、 散文集《字的華爾滋》（二○一六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及《或序或散成圖》 (二○二一年，初文出版社) 、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二○一七年，文化工房） 、遊記《路從書上起》（二○二○年，初文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