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向下修建的塔(上)

   楊煉 (旅歐作家)

導語

此去又經年,楊煉再論劍

沉吟悱惻之辭章,逐心剖膽之詰問

潛人性之淵以尋詩,探思想之巒以覓真

破故格以圖變法,攢險句以辟新局

 

自注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取自多年前我回答木朵長篇採訪的標題。本詩共七節,第一、七節的鐵樹靈感,來自艾未未的作品《樹》,他把巴西亞馬遜森林裏一棵近四十米高的死樹分塊製範,澆鑄成一比一比例的一棵鐵樹,滲透了人生、藝術多重寓意。第二節,我父親於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病逝。第三節黃土南店,是我文革中插隊的村子,現已不存。第四節《漁莊秋霽圖》,為十四世紀元末明初大畫家倪瓚的名作。第五節,可參看我的文章《屈原詩,隱沒的源頭》。第六節二里頭酒爵,是一隻河南二里頭遺址出土、距今近四千年據稱夏代遺物的青銅酒爵,造形極為窈窕優雅,開後世唯美傳統之先河,現藏洛陽博物館。第七節柏林,我現居之地,亦如無邊之城。無盡的歷史輪迴在一個人體內,這棵鐵樹無處不在。

——楊煉

編按:為利於讀者細味詩作,以及篇幅之安排,佳作長詩將分兩期刊出,今期率先刊出第一至第四節。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叩寂寞而求音」(陸機:《文賦》)

鐵樹 .亞馬遜

真有一個深淵嗎?

簡潔的陳述是

一棵樹從一隻手開始

被臨摹 拆卸

澆鑄 裝配

一副腳手架從一個

假的登臨開始

鐵的海拔追上樹頂一簇綠的

奄奄一息

烏有的年輪切割堆放

亞馬遜那隻死孔雀鋪開陰影

摘下的羽毛一一擺進

藍白透明的抽屜

敲叩 從灰燼開始

茫茫之美 從退無可退開始

旋入樹心中的洞 

一個琥珀色的負數

乾透軀幹的性感

凹陷處甜言蜜語

絲光都被測量過

皺褶 修飾一口井

腐爛的模子

翻製高高在上的埋葬

向下 向內 太近的輪迴

幻化石膏 陶土 鐵

剝下1 :1比例的影子

虛擬1 :1比例的呼吸

琥珀色或灰白色

鋸開彼此 孿生彼此

唯一的甬道

鑿入腳手架固定的軀體

一截秀麗的殘肢微微扭轉

一個認定恥辱的坑

人形那麼淺 天外似的逼近

唯一的黑暗攏住鐵鏽味兒的鳥鳴

這暈眩是無底的

這跌落還能跌落到哪兒?

歷史沿著一刹那的墓道盤旋而下

從現在到現在 倒懸抓不住的絕命

一座塔虛構的巨大

俯瞰自己虛構的渺小

亞馬遜假裝發光的葉子

掀動我們的破書

擰緊贗品的邏輯

回不去的生命從電焊的火焰開始

苦肉 用一個鑄鐵的概念開始

拼裝一塊塊肌膚 摸到的都像真的

最真的不可能被稱為美學

一棵死樹不停剝下形象 

發育安放我們毀滅的藝術

它忘了疼

它建造疼

眾目睽睽中一場坍塌

等著的聽覺等到一聲嘆息

冷卻的孤獨嚴絲合縫

1 :1 重合進

無數穿戴另外名字的死者的孤獨

鬼魂

矗立

完美地抵達

選中的厄運

父親遺像

每個瞬間吮含末日 而一個末日無窮無盡

父親的目光熟稔又陌生 像枚

劃出優美圓弧的落葉 遺像擱在

有燭火的窗台上 枯萎的仙客來是一盞長明燈

萬里外水仙寂寞的香是一盞長明燈

一隻玉琮探入暗褐色的黃昏 洇開窗外

屋簷潺潺的融雪聲 沉吟的水滴

滴進那時或這時?濡濕這裏或那裏?

時間的模具把一個名字打磨成一塊石頭

帶來些微不同 一雙手藏進隔開一米的形式

靜靜改變我 父親背倚灰燼的雕花

自何年何月凝視著現在 把我的現在

剔除出不知誰的何年何月 一張臉

親情的拋光的表面 剛剛

從成千上萬堆滿冰冷倉庫的小方盒子裏翻出

又一包骨殖被嘎嘎壓碎時一陣嘶鳴

(親人們轉過身去) 這難忍為你造像

玉琮中的血沁絲絲縷縷 父親打開紙包

遞給我一房間用盡的午夜 讓我在萬里外

再用一次 燈下的眼神俯向詩歌的殘渣

你讀了又讀的陶淵明撐起苦香的菊花

韓退之退入他不認識的大海

李商隱被一個極端的韻律暴露著

哪個古典之美沒吮著災難的當世

歷史 翻過所有人 裸出這個人

激活毀滅的音樂 此刻 一頁又一頁

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被允許地 不得不

補足白紙黑字的恐懼 時鐘嘀嘀嗒嗒

履帶的韻腳說到底是一個私人事件

屋簷下一排水漬 清高的留言

迎向殘損的一刻 父親畢生的閱讀

錘煉成一行日日點燃的活的讖語

一首詩意味著牢記人生的受難之美

一隻玉琮意味著一朵小小紅艷的肉

(是一顆心嗎?)繼續震顫

父親的創作飄落鏡框裏一場場周年之雪

堆成鏡框外孩子們肮髒蜷縮的玻璃渣

更多黑暗等著融化 更多訣別

坍塌在眼底 末日主題中 我是一盞長明燈

一座塔隱身矗立在一切事物之內

向下的敘事不失去時間 卻獲得時間

不減輕父親的病痛 卻發育成兒子的病痛

不澆灑地上的酒 卻斟入啜飲不完的醉

寫於生日的死亡之詩 一個琥珀色的洞

父親般優雅 父親般性感 看著我

1 :1 淪為早已終結的 永不終結的

金黃燭焰的舌尖 細細舔到滄桑的意義

遠離詞的虛榮和恥辱 返回孤絕的家

這座塔無聲 「圍繞虛無的圓心旋轉」

木朵說 木朵在說誰?牆在腳下 

牆在身後 四面八方呼嘯著逼近

讓我辨認出那個冬夜父親踏雪頂風而來的身影

繼續迎迓一次迷途 這首詩存在於此

僅僅是給予 微微抿緊的嘴角守住晚年的沉靜

不怕講述所有人的故事

黃土南店

一片記憶中的土地停在哪裏?

一陣三月的風 捲起路上的塵土

土坯的黃浸進名字的黃

放映不完的斷壁殘垣保持倒退的勻速

一刹那被撕開的春天 領著嘩嘩響的白楊

讓我看見了 我一輩子不得不繼續

看到的 一個人影「蹦出」綠葉的掩體

一抹驚詫照亮純然的不知所措

一個隱喻 從鬆脆的筆記本漏下生活

閉上眼嗅那泥土香 還耽擱在你回家半途

        向內的輪迴 唯一的輪迴

西山的山脊線嵌進夢裏 在地下幾米深

清晨四點 鐮刀雪亮地挨著抒情 在地下幾米深

小池塘裏泡脹的死貓 在地下幾米深

腳步 一前一後 繞過院牆 壓白紙的

墳頭 每天的鐘聲拽著鉸鏈 在地下幾米深

垂直的距離有青石井沿 活埋的臉

憋住波蕩的瞳孔 只讓我看見

一條水泥地平線鎖住一首田園詩的初夜

一隻骨灰甕慢慢燒製 旋緊畢生等待的蓋子

一截舊鐵軌從早到晚砸向耳聾

        訣別 堆壘得多麼溫柔

從大海頭家的土坡下來 暮色已夯實了

抱著朱永生坐在門檻上 照片簇新的笑意

不在乎死 不知道死 烏鴉活生生

抓緊一場白雪 劉大山的怨恨也走了

幾米之外 窗戶趴著的黑夜 點點鬼火

許諾我的鬼魂 你的鬼魂 還得翻飛 相遇

在一個認不出鄉愁的水泥曠野彼此認出

用一雙零下的耳朵 聽清爛掉的零

又一條大街羅列眨動霓虹燈的墓碑

遮不住一間小屋不疲倦地浮出輪廓

        幹了的葦子坑像隻燕子

攏住時差 昨天被抹去 昨天才擦亮

向內的輪迴帶著初戀似的存在

永遠一個眼角的距離 瞥見前世

像雪堆 融化一次就醒來一次

再多坍塌 仍笨拙天真得像我們的第一次

黃土南店拆除無數次仍是一件亟待完成的作品

酸澀嘔出 一口浸潤歲月泥土的膽汁

把我到處導向村北墓地中一棵小柏樹的幽綠

小五子開膛破肚 沉甸甸族人的棺材

扛在我肩上 一個起源 一個聖地

        忍著水與血濕漉漉的漩渦

真有一個深淵嗎?抑或想著就是深淵?

真有一座廢墟嗎?抑或腳踩在哪兒

光禿禿爬著的水泥地面 就被荒草的舌尖割開

一隻貓頭鷹咯咯的笑聲錄製進今夜

錄製成今夜 我的悔恨空蕩蕩追蹤我

我的無家可歸從不讓報廢的春天停止移動

親眼見證自己成熟為亡靈是一種幸福嗎?

一個村子 背對健忘的地圖 向內殖民

地下幾米深 瓦礫的星宿璀璨如傷

我鬚髮斑白地向你走去

        愛上身體裏粉碎的總和

《漁莊秋霽圖》

烏     有

是一種形式

    我的

      浩   渺

說出蒼茫

   不說出蒼茫

       已是蒼茫

筆之渴如心之渴

荒寒若此 七百年積聚秋雨 雪意

枯澀若此 一種慢 無水 無聲

一個不在全力以赴

推開你們的眺望

和我的構思 石頭的雲越飄越遠 

樹梢的爪尖撓破宣紙的隔膜

一個岸或許多岸 有岸或無岸

注視時間就在注視一個人 一個無人

蒼茫依舊 一股血味兒更新又更新

我的死看不見地溢出我的空曠

我的沉寂 一分一秒擦洗我的潔癖

一個空間無限苛刻 封存一汪流逝

你們滿滿的悲歎不可解封了

(像一個冷冰冰的信息)

七百年 吊在鐵鉤上的鮮肉淋漓若此

一根刺 減速扎穿現在

1 :1

  滲漏的形式

  一座孤墳

       樹

         一縷孤煙

水之鬼魅

   我之鬼魅

      你們手中的磷光

封掉盯著自己萎縮的一條破爛標語

被毆打成泥濘的骸骨不可解封了

封掉火焰清明 濃煙清明中一條拋起的白綾

凌空擊斃的黑蝙蝠不可解封了

封掉拒絕更換的年號 從未開始的溫潤

厄運的幹墨不可解封了

封掉冤魂足球場濺滿孩子們小腿的青

一張臉被哨音憋住的青

入夜陽台上那聲「假的」不可解封了

封掉一座島的沉沒 帶著一百萬塊肮髒的玻璃幕牆

沉沒 日日中元節不可解封了

一個埋頭作畫的形象 埋頭刪去

筆下掏空的人 曾以為有的意義

一塊紙做的無字碑 在空那邊刻滿了字

全力以赴的少 咽喉沙啞 只寫出不夠少

我能認出自己嗎?你們能認出自己嗎?

屏幕的冰斫了又斫 鐵網間一架肉珊瑚

爛至無色 這世界能認出自己嗎?

一面無眠的鏡子 每刹那揩拭噩耗

什麼都是舊的 什麼也不曾忘記

無處來

    亦無處去

山水的肖像

     背叛了山水

          亡靈的漣漪

   嘆出

        水底那首詩

白白耗盡的一生有一個定稿

水已窮 雲未起 枯坐的地平線

移至嘴角 刺骨的激情只需一個定稿

畫一次就夠了 我的滄桑對你們說

我的空白對你們說 沉吟十八載的一首悲歌

對應(或對峙)無始無終的凍傷

草草勾勒渾濁 足夠你們目不轉睛

認出歷史那滴淚 從未流出平面的內心

詩 少於無辭 人 止於無路

一種註定為每個現在 每次隕落準備好

一種註定一口吸盡每次隕落 每個現在

淡淡掃過被浪費的 一模一樣的憂鬱

烏     有

        聽清一聲慘叫

柏林,二○二一年五月三日改畢

(未完,待續)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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