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那間小屋

李翠薇

十八年前,我剛剛結婚。

丈夫來自香港,他在東莞與人合作投資開辦了一家小型的木器廠。我們在一座名叫「石鼓村」的小村莊中租住了一間小屋,日子過得清苦而充實。

紅艷艷的簕杜鵑裝點著外牆,一直盤旋蜿蜒至小閣樓的屋頂——那是世上最溫馨的小屋。

從大道通往小屋的巷子很深、很窄,僅僅容得下一個人通行,若兩人在巷子裏相遇,那就必須側著身子方可勉勉強強擠過。拾級而上,小屋就在巷子的盡頭的高坡上。

十八年前第一次看到這間小屋,我不禁想起了《詩經.蒹葭》裏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小屋就是在水一方的伊人,那一樹紅色的簕杜鵑就是伊人的一襲長裙……

歷經十八年的奮鬥,如今我和丈夫不僅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還創建了自己的裝修公司,業務也蒸蒸日上。十八年的歲月雖然漫長,但隨著時光的匆匆,我們卻怎麼也忘不了十八年前的那間小屋。偶爾的閒聊中,我們不時會提起當年在小屋裏的點點滴滴……

這天,我到一家4S店做汽車保養。車在維修車間停了下來。打開車門,我猛然看到車行旁邊的小河,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忽然從心底騰升,這條小河似乎在哪裏見過……

這……這不就是十八年前我和丈夫曾經工作過的木器廠嗎?

曾記得,木器廠旁邊有一條彎彎的小河。如今小河就在眼前了,小河沒變!河上的小橋也沒變!這條原來的泥巴路現在雖然鋪了水泥,但是舊日影子依然清晰可辨。甚至連老木器廠的那堵圍牆也如從前一般矗立在眼前!曾記得,以前有人在這條小河裏用電捕魚,看見了活蹦亂跳的魚兒,我們准會買來加菜……曾記得,十八年前我騎著單車經過小橋時摔過的一跤……

那時候,大貨櫃車每天要在木器廠門前的這條泥巴路上輾過好幾趟,車輪後總會揚起漫天塵土……那時候,一叢叢的含羞草就愛在木器廠的那堵圍牆下落地生根,粉紫色的花球一年四季頑強地綻放著笑臉……

然而,十八年後,一切都在變,原來的木器廠變成了車行,木器廠的宿舍樓現在變成了車行的倉庫……

摹然,我有一種衝動,我要尋找當年生活過的那間小屋!

我踏上了車行門前的天橋,跨過馬路走到了石鼓村的村口。

原來通往石鼓村的泥路在哪裏呢?村頭曾經走過兩年的鄉間泥巴路再也尋它不著了。記得,當時的泥路是順著小河延伸到村裏,至於河邊有沒有石欄杆已經記不清楚了,依稀記得村民喜歡在河邊洗衣服、喜歡在河裏游泳、電魚……

然而,眼前卻是一條寬闊而潔淨的商業大街。是我走錯了嗎?不,村口明明寫著「石鼓村」啊! 

村口那個小士多店呢?那個臉上長著黑胎記的老闆娘去哪裏了?……

十八年了,真是「物換星移幾度秋」啊!數十家的門店,竟然找不到一個說本地話的售貨員。

正徬徨中,一個大叔從我身邊走過,看起來似是本地人。我連忙迎了過去,正想張嘴問路,卻語塞了!我忘記當年那個房東叫什麼了。就連那條窄窄的小巷子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好鬱悶啊!我跟在大叔的身後慢吞吞地走著,惹得大叔回了幾次頭,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忽見前面出現了一個路口。啊,那不就是小河嗎?!我興奮得跳躍了起來!

記得十八年前的小屋就是從小河邊的一條窄巷進去的,窄巷口有個瓦屋頂的小門,周圍或是一溜青磚老屋,或是幾間低矮的泥磚房子……可是如今面目全非了,村民們富裕了,到處建得都是幾層高的樓房。這些樓房貼著各式各樣外牆磚,真讓人眼花繚亂。

究竟是哪條窄巷呢?我茫然了。

「地氈式搜索吧!」我對自己暗暗鼓勵道,「反正河邊只有這麼幾條小巷了!」

來回穿梭在河邊的窄巷中,偶爾發現看著眼熟的半片黑瓦房頂、一堵青磚牆、幾道紅粉石台階……我覺得格外的親切,當我想把它們和小屋聯繫起來時,卻又顯得那樣的模糊,那樣的單薄。

十八年前的小屋在哪裏呢?

找找那樹燦爛的簕杜鵑吧!我反覆地查看每一條窄巷裏的每一戶人家的門口,妄圖找到簕杜鵑的影子。

這堵牆……這是一堵紅磚牆,牆上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攀爬植物留下的根鬚。這是一間兩層高的紅磚房子——跟十八年前的那間小屋非常相似。〈蒹葭〉裏的那個所謂伊人曾經在這裏把我傾倒?

我彷彿嗅到了小屋的氣息。

可是那時的小屋門前似乎沒有這麼寬闊啊?應該上來這個門口還有幾道水泥台階,然後是兩扇對開的小鐵門,如今怎麼是平開的一扇鐵門呢?不對,這不是舊時的鄰居嗎?印象中她家的房子要再往上一點,可是那個麻石門檻分明就是當年鄰居聾婆最喜歡坐在上面梳頭的呢。聾婆的頭髮又長又白,盤起來卻沒多少,銅發簪、紅頭繩是永恆的飾物……

再往下走走吧,我猶豫著。

記得那裏應該還有條橫巷,橫巷裏有兩間別人用來做柴房灶間的青磚老屋。如果那兩間老屋還在的話,那麼剛才那間紅磚房子就可以確定是十八年前的那間小屋了。

我的步子突然大了起來。

我覺得呼吸在加重,心兒幾乎都要跳出來了!

橫巷、青磚老屋豁然出現在我面前,眼睛瞬間濕潤了!

那紅磚房子不就是十八年前的小屋嗎!我折身回到那棟二層的小樓門前。

進去嗎?會不會很冒昧呢?我在小屋門前徘徊。

十八年啊……我最終舉起了右手,輕輕地敲開了紅磚房子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高個頭的小夥子。

「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可以進來看看嗎?」我怕小夥子誤會,趕忙客氣地向他請求著。

小夥子愣了一下,一個孕婦也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看樣子這房子裏住得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就像十八年前的我和丈夫。

「十八年前,我租住過這間房子。」我再次向這對年輕的夫婦解釋著。

「啊……十八年前?你也租住過這裏?」小夥子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孕婦。夫婦倆頓時露出了笑容。

「請進來吧!」夫妻倆急忙打開關得緊緊的鐵門,十分熱情地把我讓了進去。我們曾經都是這間小屋的臨時主人。

屋裏的結構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原來的灶台打掉了。我彷彿回到了十八年前。緊靠右邊牆根有一方紅磚砌的灶台。其中兩個灶龕是用來燒柴火的,一個是燒木糠的。從小沒有做過家務的我,在這裏學會了做飯、燉湯、炒菜……我們燒的木糠和柴火都是丈夫用單車從廠裏拉回來的。還有客廳的桌子、凳子都是丈夫利用工餘時間自己做的。

我又登上了小閣樓的房間。那是我曾經的新房,我最初的家。床和衣櫃是從東莞運河邊的傢俬攤上買來的,書桌是丈夫親手做的。我用針線縫了一套床罩被單。後來又別出心裁地用剩下的布碎縫了一個粉色的套子,裏面裝了兩個大枕頭,丈夫說:「這是美人靠。」呵呵!我最喜歡靠在上面看書了……

從小屋出來,我感覺眼眶已經不能承載我久違的淚水了。我顫顫抖抖地拿起了電話,用咽哽的聲音對出差在外的丈夫說:「老公……我,我找到十八年前的那間小屋了!」

摘自《東莞印象》(小說散文集).寫於二ΟΟ八年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翠薇簡介:女,二ΟΟΟ年從廣東東莞移居香港。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第六、七、八、九屆廣東省民間文藝學術著作獎獲得者。出版《東莞印象》、《東莞城跡》、《南社印記·楹聯》、《南社印記.小樓深巷》等九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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