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最美好的兒童文學

周蜜蜜

銀幕上，放映著一齣非常精彩有趣的卡通電影：一個名叫「沒頭腦」的孩子，扮演威風凜凜的武松，勇氣十足地揮動拳頭，用力地打著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而扮演老虎的，是一個名叫「不高興」的孩子，他拼命反抗，不肯罷休。可憐那「沒頭腦」已經精疲力竭，不得不低聲地哀求老虎扮演者「不高興」說：

「你快倒下裝死吧，我的手太累了，你怎麼還不快點按照劇本做戲呀？」

那「不高興」卻任性地搖頭拒絕，一個勁兒邊跳邊叫：「不高興！不高興！」

偏偏就是不肯趴下裝死相⋯⋯

年幼的我，和電影院內的所有孩子一樣，開心得大笑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沒頭腦和不高興》這個大受孩子們歡迎的卡通故事，是鼎鼎大名的兒童文學作家任溶溶伯伯創作的。 

由於同是兒童文學作家，年紀也差不多大，我媽媽和任溶溶伯伯是很好的朋友。我每一次看到任伯伯那張圓圓滿滿的臉龐，總是充滿了愉快的笑容——原來他是廣東人，平時長居在上海，只要一見到粤籍的朋友，聽到有人講家鄉的廣東話，就特別高興，臉上笑開一朵花。

媽媽曾經告訴我，任溶溶伯伯做兒童文學工作是很偶然的事。當初他大學畢業後，一個在上海兒童書局編《兒童故事》雜誌的同學向他約稿，他便去外文書店找資料，看到土耳其的一篇短篇兒童小說《黏土做成的炸肉片》，覺得很有趣，於是，就翻譯發表在一九四六年一月一日出版的《新文學》雜誌創刊號上。從此他對兒童文學的翻譯和創作發生了極大的興趣，幾十年來 一手翻譯，一手創作，樂此不疲。

所以，對於國外兒童文學的集中介紹、推介，任溶溶伯伯算是先行者。他曾經在自己主編的雜誌專刊中，集中介紹優秀的外國兒童文學作品，讓中國讀者結識了馬爾夏克、羅大里、林格倫等世界兒童文學巨匠，可以說，任溶溶伯伯帶給孩子們的，是全世界最美丶最好的兒童文學！

從此，我就愛上閱讀任溶溶伯伯寫的或翻譯的兒童文學作品，直至長大成人之後，自己也不知不覺地寫出一個又一個的兒童故事來。

從此，我也知道了，任溶溶伯伯和他創作的兒童文學作品一樣，都是很風趣幽默的，又給大大小小的讀者帶來無限的歡樂。

細想起來，我曾讀過任溶溶伯伯翻譯的《安徒生童話全集》、《普希金童話》、《長襪子皮皮》、《木偶奇遇記》、《彼得．潘》、《夏洛的網》、《戴高帽的貓》等等，我從一個兒童讀者，到成為一名兒童文學作家，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是受到前輩任溶溶伯伯非常重要的影響。

不可不知的是，身材高大丶健康快樂的任溶溶伯伯，除了擅長翻譯、創作兒童文學之外，還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美食家，他一直在報刊雜誌上撰寫與美食有關的文章，特別是談到粵式的美點美食，文字精妙傳神，令食物的色丶香丶味直滲紙背，引人垂涎。

記得那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的八十年代，香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何紫先生邀請任溶溶伯伯來香港小住，傳授兒童文學創作的經驗。在香港這個美食天堂，喜愛美食的任伯伯，簡直就是如魚得水。那一天，何紫先生（也是一位愉快的兒童文學作家兼美食家）領著他從家裏出來，到咖啡館和我們母女倆見面，開心得合不攏嘴。何紫告訴我們，他和任伯伯是「一路吃過來的」，什麼麥當勞啦丶肯德雞啦、港式茶餐廳啦，吃個不亦樂乎。我和媽媽都笑著叫好，任伯伯真是不枉此行了。媽媽後來還告訴我，任伯伯從來都只愛吃肉食，不吃蔬果，胃口和身體都很好，真是先天優勢的美食家，不知讓多少人羨慕！

任伯伯曾在一首題為〈吃，我是勇敢的〉兒童詩中寫道：

都說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勇敢，

做這樣的人，我完全沒有資格，

因為所有食物，早有人吃過。

不錯，做這樣的人，我是沒資格，

可吃每樣食物，我都有第一次，

酸甜苦辣，只要給我，我全都吃。

我可不像我的一位表姐那樣，

她不敢吃的東西，唉，很多很多，

哪怕看著人家吃得快快活活。

吃過以後不喜歡吃可以不吃，

我們吃過就不敢吃，那很吃虧，

實在辜負了世界上許多美味。

因此別的事情我不敢說，

論吃，我說得上是勇敢的，

因為給我吃的，我都吃了。

這首詩其實也是任伯伯本人的一個幽默寫照，他敢於打破俗成的慣例，吃，能吃出勇敢的自己；寫，也寫出非同一般的兒童文學作品。

任溶溶伯伯還寫了一首兒童詩，名為〈我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兒童文學評論家方衛平指出，這首詩讓一個孩子自述生活中的小小煩惱，用的是喜劇的口吻：「我不是個童話裏的人物/可連我都莫名其妙/我這個人忽然可以很大/忽然又會變得很小」。「這種『可大可小』的感覺，大概是每個孩子都經歷過的日常體驗，說起來好像也沒什麼，但仔細琢磨，在它的喜劇和自嘲背後，我們是不是也會發覺，有一個孩子渴望理解的聲音？」

其實，在我的心目中，任伯伯也是一個「可大可小」的人，他充滿了童心童趣，真真正正與孩子們平起平坐，從孩子的角度去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所以他的作品是那麼廣受孩子們的喜愛。

任溶溶伯伯的兒子任榮康，也承傳了父親所熱衷的兒童文學事業，到香港編輯一本非常有趣又精美的兒童雜誌。他對我媽媽也十分尊重，特別上門約稿，而每一次出版之前，還會錄製成光碟，一併推出。難忘二ΟΟ四年的一天，榮康帶著任溶溶伯伯來到我媽媽的家，我們都有說不出的興奮和快樂。任伯伯看見我媽媽家的客廳正對著一個大公園，鳥語花香，可聞可見，即大表讚賞，認為這是有助於創作兒童文學的好環境。我媽媽感到特別高興，馬上隆而重之地進行預先安排好的一件事情：就是要以本地的粤廣式美食，好好地款待任伯伯這位品味一流的美食家。就在那無比歡樂的氣氛中，我們一起去到附近一家以鮑魚佳饌聞名的食店，談笑風生，痛痛快快地共進晚餐。那一夜，兩位年近九旬的兒童文學老作家，共享美食，話題不斷，邊吃邊談，非常盡興。

時光飛快地流轉，一下子到了二Ο一九年。

這一年，任溶溶伯伯年滿九十六歲，出版兩本兒童詩集：《怎麼都快樂》、《如果我是國王》。《怎麼都快樂》精選從一九五三年到二Ο一七年創作的童詩一百首。出版社編輯陳力強說，任溶溶的兒童詩是其文學創作的另一片星空，「他的童詩隱含著童趣、幽默和想象力，不能不說是兒童文學難得的珍品。」而《如果我是國王》精選了任溶溶所譯的最重要兒童詩作者的作品。另外，他的翻譯巨著《任溶溶譯文集》也出版了，這是他翻譯作品的精華匯集，總字數約九百萬字，共分為二十大卷。譯文集有較強的時代性與紀念性，是對任溶溶老先生數十年來經典譯作進行細緻梳理後的一次集中展現。

這一年的十一月初，我受到有關方面的邀請，到上海擔任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的評審委員。短短的三天評選過程，既緊張，又繁忙。在一個空檔的時間，我立即請本地的評委，兒童文學作家張弘帶我去拜訪任溶溶伯伯。同任評委的美國兒童文學作家丶評論家馬庫斯，還有來自湖南的評委、兒童文學作家湯素蘭知道了，也要同往。我們一行四人，乘上出租車，直達市中心旺中帶靜的一條小街。

下車之後，張弘領著我們，走入一間素樸簡潔的小屋裏。

一眼就看了，任溶溶伯伯就坐在大廳當中的桌子邊，頭上戴著用鐵架固定的一個呼吸器。我的心即時一下子收縮了，感到很難受：一個從來都那麼自由自在、熱愛生活和生命的作家，被困在有如緊箍咒那樣的鐵頭盔裏面，該多麼痛苦難熬啊！任伯伯他怎麼可以忍受得了⋯⋯

「嗬嗬，你們來了，快請坐啊！」

沒想到任伯伯笑呵呵地向著我們招手。

他居然還是那副樂天真誠的模樣，根本就是一點兒也沒變!

在旁陪伴他的小兒子任榮練先生，立刻熱情地安排我們在任伯伯旁邊就座。

我努力地按捺住既激動又不安的心情，和大家一起，向任伯伯表示慰問和敬意。

任伯伯高高興興地回應著，又讓榮練拿出糖果招待我們。接著，挪過桌上的一疊新書，用筆一一題贈給我們。在場的每一個兒童文學作家都珍重地接受了一一那是任伯伯最新出版的兒童詩集《我牙丶牙丶牙疼》。光看書名，就幽默得令人忍俊不住了，任伯伯真是無論如何，也不改風趣幽默的本色呀，他給別人帶來的總是歡樂和溫暖。

我們又和任伯伯合拍照片，然後才不捨地告辭。

我後來和遠在加拿大的任榮康先生通電郵，才知道任伯伯按照醫生的指示，平時除了吃飯喝水，都一直都戴著呼吸器，就連晚上睡覺也戴著。人老了，呼吸系統不好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但他會找「覺得好玩」的事做，讀舊詩詞、聽古典音樂、聽京戲丶寫日記和報刊專欄。

不知怎麼的，任伯伯頭戴呼吸器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我聯想到法國著名作家鮑比，他得病後靠著眼皮的眨動，寫下暢銷過百萬本的名著《潛水鐘與蝴蝶》：「潛水鐘」，指生命被形體所因禁的困境，「蝴蝶」則隱喻生命在想像中具有本質的自由。一個偉大的作家，可以不受形軀所困，精神丶思想完全自由，把現實世界人生的利益、得失、享受拋諸腦後，他們的精神空間非常廣闊 ，能夠跳脫於物理的軀體外，把幻想化為受困生命的調劑。

翌日，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奬評審委員會一致決定，將本屆的特殊貢獻獎頒發給任溶溶老前輩，並且由我在頒獎典禮中宣布頒獎詞，這真是莫大的榮幸！在如期舉行的頒獎盛典中，我上台讀出評委會特別擬定的頒獎詞：

「任溶溶先生通曉英、意、日、俄四種語言，從二十四歲開始翻譯，迄今七十三年間，他把安徒生、馬雅克夫斯基、羅大里、E.B.懷特、托芙．楊松、林格倫等名家名著帶到了中國。他的童話、兒童詩創作中有諸多開先河之作，就像《沒頭腦和不高興》等代表作那樣，膾炙人口。任先生的文學視野、創作風格以及兒童文學觀影響了一代代創作者。感謝任溶溶先生，他改變了中國兒童文學。」

台下即時掌聲雷動，任榮練先生代表任溶溶伯伯上台領獎，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激動了，紛紛站起來鼓掌致意，我只覺眼睛頓時熱辣辣的，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時至今年開春，任溶溶伯伯已九八高壽了，依舊筆耕不輟，常有新作。他最近翻譯了列夫．托爾斯泰寫的寓言，在網上廣為傳閱：

「我小時候看到過一個俄國偉大作家老托爾斯泰寫的寓言，很短，我這就講給大家聽。有一個人和老天爺講定，他跑到哪裏，跑到的地方就全歸他。於是他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跑到力氣也沒有了，還是跑啊跑啊，最後倒下來死了。他就給葬在他倒下來的地方，這點地方真正是為他所有。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寓言故事。 」——任溶溶二Ο二一年一月十七日

周蜜蜜簡介：又名周密密，曾任電台、電視編劇、專題電影節目編導，影評人協會理事，報刊、雜誌執行總編輯，出版社副總編輯。一九八Ο年開始業餘寫作，作品在海內外發表，並且多次獲得各種奬項。至今已出版一百多本著作及多部兒童電視劇、電視節目，其中部分作品被選入中、小學教科書。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副會長、香港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兒童文學藝術聯會會長、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委員會評審員、護苗基金教育委員，世界華文文學聯會理事，香港電台節目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