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門的名字在我心裏放光

張香華

輾轉託朋友幫我買了一套河南海燕出版社出版的臺靜農全集,臺老師在台大執教四十餘年,我一直卻買不到台灣版的臺老師全集而引以為憾,直到大陸海燕出版社簡體字版彌補了我的缺憾。收到輾轉寄來的這套書,心情的高興真是筆墨難以形容。臺老師是我年輕的時候讀中文系時很景仰的老師,到今天我家裏還掛著老師寫的兩幅字。老師賜墨的故事我以前記述過,每當我抬起頭來或在家中拐一個轉角,就面對著臺老師的字,我總能從字裏行間,吸收到一股氣定神閒的溫潤。這一次朋友轉來的臺靜農全集,霎時間很奇妙地把我帶回幾乎是八十年前的一件往事:

一九四五年父親帶著我同家人,輾轉從我的出生地──香港取道廣州,搭上第一艘從中國大陸駛向台灣的輪船。我們是福建人,當然通曉閩南話(台語)。又因為父親在日本留過學,自然懂得日語,而台灣光復之初,部份受日本高等教育的人必須用日文溝通,所以父親很快成為來台灣接收的第一批大員。

臺靜農全集。(資料圖片)

當時我六歲,在台北第一個住所是在中央氣象局對面的巷弄中,巷弄中的房屋都遭受二戰時美軍的空襲,幾乎只剩斷垣殘壁,只有一排日人留下的官舍沒遭毀損,正好供來台接收官員的住所。我們的家前後都有很大的院落,屋子裏,都鋪了榻榻米,客廳醒目地擺著一把日本武士刀,擱在一個很隆重的架上,牆上還有一幅日本人沒帶走的油畫,另外還有一幅台灣籍水彩畫家藍蔭鼎畫的《山地少女》(日後上小學終於明白畫家的名字以及他對台灣美術的貢獻)。每間房屋都有一張矮矮的茶几,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入境隨俗,我們一家就生活在這日本官舍裏,也不添購任何的家具(可能當時也沒家具可以買),白天就把鋪蓋折疊起來,收在歐西依蕾(日式用紙貼成的櫥櫃),連家具和床鋪都省了。

在這之前,我沒有上過托兒所或幼稚園,英屬殖民的香港,受到日軍的空襲,不幾日就投降了。我常常在家,翻翻爸爸的藏書,請長輩和我談一些並不適合我年齡的事物,卻也提前了我的早熟和開始認字。現在在台北住定之後,爸爸送我進附近的一所小學──女師附小,讓我插班讀三年級。有一天爸爸回來告訴我們一個消息:過些天要帶回一個黃小弟來我們家住。父親壓低了聲音向我的繼母說:黃……留在台灣的兒子,這孩子目前就住在北投一家育幼院裏,我要把他接出來,然後想辦法送他去香港和他父親團聚……。果不其然,父親決定到北投去找這家育幼院,並且要帶我同行。我聽到了之後,雀躍不已,因為北投、草山(今日稱陽明山)都是我老早就聽爸爸講過的台北附近的名勝。這一次決定要帶我同行,而且去帶一位跟我年齡相仿的小朋友來我們家住,這真是令人多麼興奮的事情。我猜想這一次郊遊繼母沒有同行的原因:因為自從來到台灣,她一直水土不服鬧失眠,日常生活弄得顛三倒四,醫生診斷她有精神衰弱的疾病,爸爸深怕驚擾到她,所以讓她待在家裏休息,而獨自帶我出門。

這一次的出遊,讓我第一次見到這一間位在北投半山上的育幼院,同時也見到了育幼院院長張雪門老先生──這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見到老先生。其實我稱他為老先生,我並不知道他實際的年齡,只聽到爸爸尊敬的稱呼他為「雪老!」而且我看他兩鬢斑白,如果要我稱呼他,大概我也會稱他為老伯伯或老先生吧!

張雪門老先生(右)。(資料圖片)

黃小弟終於被人帶出場,院長解釋說:「小弟的腸胃不好,這兩天還拉肚子呢!其他情形還很正常。」院長把黃小弟的小手交給了爸爸。

我發現黃小弟個子很小,比我小半個頭,身子果然像院長所說的腸胃不好,所以特別顯得瘦弱,我竟然像個小姐姐一樣,牽著他的小手,快步拉著他從山坡上又蹦又跳跑下山來,爸爸在後面大聲地叫我們不要跑。我看到了黃小弟張著嘴有點氣喘起來,他張著嘴露出了不整齊的門牙,我覺得他也像我一樣快換牙了吧!

當年我從爸爸那裏約莫知道張雪門是一位教育家,其餘幾乎一無所知。這次在臺老師的全集裏翻閱到龍坡雜文的目錄有一篇〈記張雪老〉,一聽到張雪老的名字我半信半疑的打開來讀,頭一段臺老師就提到北投育幼院,我真是既吃驚又歡喜。張雪門就是那一位我大約六歲時見過一面的那位「老先生」。讀了臺老師的文章之後,我開始進一步了解雪門先生的背景。雪門先生當年在北京大學專攻幼兒教育,繼而在香山主持幼兒教育,成為我國學前教育的先河。

可惜黃小弟在我家只停留兩天,父親就把他的行程給安排好。這一次父親仍然帶著我到機場送別黃小弟,我們的友誼其實還沒開始就匆匆話別了。倒是在台北機場的情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飛機就在我的身邊。香港日軍轟炸時我根本就不敢看日本飛機在天上耀武揚威,躲警報深怕來不及,哪有機會看過這麼壯觀的場景。這麼漂亮的空中小姐,脣紅齒白、輕聲笑語牽著黃小弟,從機場辦公室走出來準備上飛機了。她纖纖玉手,指甲塗了鮮艷的紅色,我驚奇的問爸爸為什麼指甲可以塗得這麼漂亮,爸爸告訴我那叫做蔻丹,我又長知識了。那時飛機場還沒有建空橋,旅客要自己步行到飛機旁去搭乘,送行的人就遙遠的站在場外,目送親人或朋友離開。這時有幾位攝影記者衝向前給空中小姐和黃小弟拍照,只見黃小弟扭捏不肯配合,整個人幾乎趴在空中小姐的身上,半天後終於搞定,空中小姐回頭向我們招手話別。

現在,這些往事就隨著臺老師的全集,其中的龍坡雜文〈記張雪老〉一文而曝了光,也同時點亮了我的記憶之庫。近八十年的往事,隨著張雪門的名字在我的心裏閃著亮光。

張雪門一八九一年出生,一九二四年入北京大學研究幼稚教育,可以說是中國學前教育的先河,終其一生都從事幼兒教育。一九四六年,受盛關頤之邀來台主持北投的育幼院。盛關頤是名門之後,其父盛宣懷是當代中國工業之父。先生的思想前進,在舊時代中獨樹一幟,並為近代中國實業,如電報、鐵路、輪船、採礦等立下深厚基礎。盛氏之五女盛關頤嫁給台灣望族林熊徵(今日華南銀行創始人)。盛關頤繼其夫婿林熊徵遺願創立了北投育幼院,也就是後來的薇閣,現在的薇閣中學前身,托兒所院中的學生大半是對國家有貢獻者的遺孤。當年台灣剛剛光復,百廢待舉,雪門先生利用散置各地的軍眷,為他們編幼稚教材、儲備幼兒師資,不遺餘力。

張雪門老先生是中國學前教育的先河,終其一生都從事幼兒教育。(資料圖片)

臺老師的文章結尾收錄了張雪門的詩,其中有一首〈南行〉:

八年離亂渾如夢,猿鶴蟲沙自不同。投老南來多感慨,河山長在淚痕中。

雪門先生南來的淚痕早已乾了,先生為了中國的幼稚教育投入多少的青春和心力,成為我們台灣幼兒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歷程。雪門先生可以拭淚了,一九七三年雪門先生辭世享壽八十三。他的學生們為他蓋了一所石屋,就在北投的大屯山上,雪門先生想必在石屋的門前捻鬚笑看台灣遍地的小朋友在幼稚園中歡笑地蹦跳著。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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