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

羅開華

秋末,家鄉的氣溫已經微寒,高空有些慘白,只有西邊山的邊緣處有幾段綾綢似的雲在相互交織著,與西斜的太陽作伴。就在這個時間段,我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

「嘎吱」一聲,我推開老屋的木質大門,大步走進院內。在土築牆中央的木門框旁,坐著一位老人,一縷柔軟的陽光照在她捲曲著的身上,她的雙眼無神地向外張望。這不是一幅珍藏的油畫,也不是一張發黃的照片,是我八十六歲的母親在期盼。

「媽,我們回來看您了」我喚著走近她,身後站著我的妻子。

母親轉過頭來,驚訝地打量著我說:「你們回來啦?」

「嗯,我們回來了。」

一絲微笑從她臉頰掠過又很快消失,只留下歲月塗抹在她臉上鍋巴般的瘢痕,還有縱橫交錯的「溝溝壑壑」。

她雙手用力撐在雙膝上,欲站起來迎接我們,但失敗了。我趕緊去攙扶,並抓住了她的雙手,當我把她慢慢扶起來的時候,「咯噔」一聲,我的心緊縮了,感覺攙扶的是一棵即將倒地的老梨樹,我甚至認為她已經不是我的母親了。因為在我的印象裏,母親一直是高大、健壯的!我抑制不住鼻子的酸楚,只好強忍著淚水,把頭低了下去。在我的攙扶下,母親慢慢朝前挪動了腳步,顫顫巍巍地牽引著我們走進老屋。

這老屋建於七十年代初,很是簡陋,兩榀木屋架,土築的牆,青色的瓦屋面;三間屋中,兩邊為臥室,中間是堂屋。在我們那,堂屋是最重要的家庭活動場所,除了接待親朋好友外,還是日常祭祀先祖的地方。大多家庭會在房屋中央擺一張「神桌子」,桌子的中間放一香爐,旁邊擺一些糖果、糕點、酒水什麼的,用來祭奠先祖。我家「神桌子」上沒有糖果、酒水之類,卻擺滿了各色鮮花(當然,也有枯萎了的),香爐裏插滿了燒過香後剩下的竹籤;母親說,花是她採來插上的。「神桌子」上方的牆中央貼著毛主席像,旁邊掛著我父親的遺像,他已經離開我們二十年了。看到他遺像裏微笑的表情,我淚流滿面。妻子進堂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先祖敬香,然後雙手合十,並在口裏唸:「請先祖護佑我們全家人幸福安康、年年風調雨順」等祈求語。

母親卻在牆角翻箱倒櫃,說是要找梨子給我們吃。找了好大一會,她才在一小紙箱裏找到。她拿出一個似乎捂了很長時間的、皮微黃的、表面油光錚亮的大雪梨(我們家鄉的老品種,稱其為老雪梨)來,連連說:「找到了,找到了!」那高興樣的樣子,像個孩童。母親不停地用手掌擦著雪梨表面的紙屑,還用嘴噗噗地吹著,唯恐上面有塵埃。她把雪梨朝我遞了過來,我說不用了,您留著吃吧。她「哼」了一聲後,接著說:「這是我特意藏著留給你們的,不然,早被別人吃了。」說完,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看到她這樣,我只好伸出雙手去接,當我又一次觸摸到她那雙冷得如冰,粗糙得像樹皮,硬得像鋼鐵的手時,心裏又一次緊縮了。

它讓我想起別人讚美母親的美文:「我的母親有苗條的身材,有纖纖的細手,還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她那粉嫩的臉蛋上,一直掛著甜美的笑容……」可是,唯有我的母親,從我有記憶起,就滿臉是斑點,手是粗糙的,但她的腰是直的,眼睛是乾淨、清澈的,她那雙大腳,越了村子周邊所有崇山峻嶺,趟過了村子周邊的所有河流、溝壑,將我們八個兄妹撫育成人!

母親又拿出一個梨子遞給妻子,妻子沒吃,把它緊緊地捧在手心裏。我卻抱著啃著、咀嚼著、吮吸著。這是多麼熟悉,多麼甜蜜的味道呀,只是我們離開家鄉太久,忘得太多!

母親一直用有些遲滯的眼神盯著我吃梨,直到我把它全部吃完,她才笑了。或許,在她眼裏,我還是個小孩,一直沒有長大。

妻子放下梨,依著母親坐下,並抓住她的雙手問道:「媽,您還認得我嗎?」

「認得嘛,你是我家討來的媳婦!」

「那您認得他嗎?」妻指著我問道。

「他呀,怎麼不認得,他是我兒子嘛!」

「那他叫什麼名字呢?」妻子繼續問。

「他嘛——」說完,母親從頭到腳把我看了個遍,然後說:「名字我是想不起來咯,不過,他是我兒子,是我親生的,怎麼不認得!」突然間,我們仨都停止了說話,空氣似乎變得凝重起來。我仔細端詳著母親,她老人家已經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形象了。在我的印像中,母親一米六三的個頭是高大的、她風風火火的做事風格是剛毅的、勇猛的。如今,她老了,萎縮了,像村頭那棵歪歪斜斜的老梨樹、像我兒時快要燒盡燃油時的那盞煤油燈。

過了一會,母親好像又想起了什麼,有點慌張地走進內屋,我也跟著走了進去。只見她又在桌底、床邊、牆角等地方翻來翻去。我問她找什麼?她說找一塊臘肉,是專門為我們藏著的,等我們回來才能煮吃。但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我說找不到就算了,臘肉吃了易上火,我們不喜歡吃!

找不到臘肉,母親有點沮喪地回到堂屋。嘴裏還在不停地嘮叨:「那是一塊最好的臘肉,不肥不瘦,肯定很香。」

當我聽到「最好的臘肉、肯定很香」這些話語時,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場景突然出現了:那是六十年代末的冬夜,我和妹妹在火塘邊烤著火,母親則用火鉗夾著鄰居大嬸送的那塊巴掌般大的臘肉往火苗上燒,頓時,在高溫的作用下,油滴在火裏發出「滋滋」的聲響;緊接著,臘肉的香味摻雜著濃濃的煙熏味在整個廚房瀰漫開來,饞得我口水直流。

母親把燒完的臘肉放在熱水裏浸泡了一會,洗淨後又把它放進大茶罐(一種燒製的土罐)裏,然後,擺在靠近火炭的地方慢慢煨著。隨著溫度的升高,茶罐裏的冷水漸漸變成了熱水、開水,最後化成了臘肉湯,並在茶罐裏不停地翻滾,那臘肉的香味也就隨著上升的熱氣在不停地升騰、瀰漫……

我們就這樣在火塘邊圍坐著,被火溫暖著。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母親催促我們睡覺去。就在這個時候,妹妹突然伸手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吃肉!」

「這是煮給你爹補身子的!」母親說完,便在妹妹的小手上拍了一下,妹妹傷心地哭著跑出了門外。

我問母親:「那些人不是讓爹休息幾天、不挨批了嗎?」「今晚又被他們拉出去了。」母親憤怒地說。「那要受苦到什麼時候呀!」「就讓他們吧,反正我們也習慣了。」母親邊說邊彎腰往茶罐裏加水。透過火塘裏火的亮光,我看見了母親滿臉的淚水。那是委屈的、傷心的、痛苦的眼淚!

第二天,在我們吃早飯時,發現兄妹們的碗裏都分別放著切好的臘肉。母親說,你們的爹根本沒捨得吃,只是喝了兩碗湯。

那是我今生吃過的最香的臘肉。幾十年來,無論是從市場或是其他地方挑選的臘肉,不管怎麼精心燉煮,加進多少佐料,我都始終吃不出那種味道。

有些往事,有些情景,只要一回想,就會令人斷腸。我只好收回了思緒,把目光投向母親。

我久久地凝視著她,然後說:「媽,您今年已經八十六歲了,在我們村也算是高壽老人了。」

「你說啥子?什麼八十六,我今年才二十二歲!」說罷,擺出一副十分自信的樣子。聽她這麼說,我和妻哭笑不得。難怪和她一起生活的弟弟說她已經昏頭了,逢人都這樣說。我想,為什麼逢人就講她才二十二歲呢?或許,那時是她最美的青春年華。當然,我還沒出生,所以,不知道母親美成啥模樣。不過,四十歲左右的她,我似乎有了些許印象,不是說她長得美不美,而是對我的嚴厲方面。在我們那裏,六七歲除了要去上學,父母還會教你做簡單的家務,比如說燒火做飯,掃地洗衣。我是八歲多才去上小學一年級的,那時,在母親的教導下,我已經學會了做許多家務活,首先學會的是煮羅鍋飯。當時,母親會細心地教怎樣舀米、淘米;煮羅鍋飯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好水的用量,只有控制好了用水,才能使煮出來的飯既不乾又不稀。為了做到這一點,母親手把手地教我,她先在淘過的米裏,用食指測量一下加水尺度,然後再拉過我的小食指去量,並一再叮嚀要記住水到指頭的位置。學煮羅鍋飯還是容易的,但學煮甑子飯就有點難了,我只能勉強看到母親的操作,自己卻是一籌莫展,因為灶台太高,使不上力。看到這樣的情況,母親就會搬來草墩讓我站在上面操作。這樣一來,在母親的教導下,我十歲左右就學會做飯、洗衣、餵豬等家務活。

到了十二三歲,凡週末和假期,母親就帶著我外出掙工分。那時的農村,集體勞動計酬方式是工分制,工分越高,年底的分紅就越高。剛開始是計時工分制,以作業組為單位,我母親就是某組的作業組長,這個組在她的帶領下,起早貪黑,總是能提前並且超額完成生產隊下達的各項生產任務。後來的分配形式又改成了計件工分制,這樣,作業組就在生產隊裏悄然消失了,形成以個人和家庭為單位的計件生產方式,這種方式,提高了勞動積極性,提高了生產效率。在生產隊裏便湧現出男、女「大力士」。我母親不是「大力士」,但她是最快的,比如上山抓松毛(落地的松針)集肥,別人一天抓一趟,她至少兩趟。最後,她的數量總能超過「大力士」。記得有個大嬸曾這樣問她:「我們一天跑一趟都累得夠嗆,你卻要跑兩趟,不累嗎?」母親笑著說:「你只用供養四張嘴,我要供養七張嘴呢!」當然,她那笑是苦澀的。說到抓松毛,又讓我想起了往事。

一個寒冷的周末,母親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叫我跟她去小金山(一座離村很遠的山)抓松毛,我推開門,發現天還沒亮,便怨聲說:「天還沒亮呢,路都看不清,這麼早去幹嘛?」

「你沒看見大明月亮嗎?別磨了,趕緊跟我走!」母親吼道。我只好背起背架子(用於背東西的木質架子)跟著母親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小金山走去。不知翻過了幾座山,越過了幾道樑,在一個谷底,母親終於停住了腳步。她朝四周看了看,然後走向一片很大的松樹林。過了一會,聽見她興奮地高喊:「兒子,快過來,這裏的松毛太多了!」等我過去時,她已經彎著腰,用四齒耙(木製的,有四個齒的耙子)「唰唰唰」地在鋪滿松毛的地上抓了起來。在明亮的月光下,母親彎腰抓松毛的情景,成了我一生中看見過的最美剪影。

母親一直在地上抓,我在一旁幫忙把抓好的松毛集中在一個平整處,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抓到的松毛已經堆得比我還高,母親說:「差不多了,不然,我倆就背不動了。」這時,月亮慢慢下沉,天也漸漸亮了。母親把一大一小背架子放平,又找來幾根木棍,把它們分別擺放在大小不一的背架子上做支架,然後把堆成小山丘似的松毛壓實成豆腐塊狀,便一塊塊放在背架子上捆好,抓松毛的工作就這樣結束了。

我們各自背起松毛,朝著山頂爬去。到了半山腰,我已經實在爬不動了,只好懇請母親歇息。母親看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說:「你呀,還是缺乏勞動鍛煉!」我沒理她。如果平時,就是讓我空著手也爬不了這麼高的山,走不了這麼長的路。大約歇了五六分鐘,我們又開始爬行。

當我們爬到坡頂歇息時,紅紅的太陽升起來了,金燦燦的光芒把大地照的暖暖的,感覺舒服極了。於是,我振作起精神,與母親一道大踏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大約走了一公里路,我的身體被勞累、飢餓、乾渴侵蝕著,背著的松毛也越來越重了,我只好增加歇息的頻率。這樣一來,就和母親拉開了距離。母親邊走邊回頭張望,生怕我會跟丟似的。又走了一會,我走不動了,便一屁股坐了下去。看到我吃力的樣子,母親返了回來,在我旁邊放下背架子,然後把我的松毛卸了一捆放在上面,我看見她的頭髮和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

減輕負重後,我感覺輕鬆了許多,步伐也就快了起來。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一個丫口處,母親說:「再歇一會,接下來全是下坡路了,下完坡就到家了。」說罷,微笑從她滿是汗水的臉上露了出來。

這次歇的時間有點長,等我們身上的汗水全都乾了才開始下坡。剛開始,我還感覺確實輕鬆,但走了一段後,感覺腿發酸、發軟、甚至抖個不停。母親見狀,叫我走慢點,多歇幾次。她也好像特別累了,歇息時,把身體仰靠在背架子上,眼睛半閉著,似睡非睡,汗水又浸濕了衣裳。

「媽,走吧,再耽擱,肚子會更餓了。」這次是我提醒她。接著我們繼續下坡。又走了一段時間,我們終於站在了磅秤上。母親背來的松毛淨重量是一百三十六斤,我的是四十二斤。我們回家匆匆吃了點飯,母親又背起背架子上山了,這次她沒讓我去。

那年我十三歲。

在母親和村裏人眼裏,我是一個老實人,從來不跟人計較,所以,每逢節假日去參加村裏勞動,長輩們都願意帶著我,並手把手地教我一些勞動技能。隨著年齡一天天長大,我更得到村裏人的信任。有兩位大伯,竟然跑去隊長處要求我晚上跟他們一起看守倉庫,而且,隊長同意每晚開給五個工分。這樣一來,可把母親高興壞了,我既能上學又能為家裏掙工分,這種美差能不讓她高興嗎!於是,她逢人就誇我是她的寶貝兒子,是一隻溫順的小綿羊。從那以後,母親沒過多的安排我做家務,只是讓我放學回家後把晚飯做好就行了。儘管這樣,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天下午放學後,我被同學們拽去玩排球,第一次接觸那玩意,感覺很新奇,比籃球柔軟、彈性好,玩起來就不想撒手。寶貴的時間在一次次擊球聲、同學們開心的笑聲中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當我回過神來趕回家做晚飯時,太陽快要落山了。回到家裏,我把灶火點燃,就把小半盆米放在灶台上,當我蹲下朝灶洞添柴時,家裏唯一的那隻紅公雞突然竄上灶台,並把盛米的盆子翻個底朝天,還把白花花的大米撒在灶台上,還有一些落到了灶旁邊的泥土裏。那隻公雞竟然還在灶台上悠哉悠哉地啄起米來。看到這情景,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呼」的一聲抓住雞腳,並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見那雞先抽搐了一下,然後蹬了蹬腿,嘴裏也流出一些血來,不一會就死了。這樣,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抱起死雞就急忙往菜園裏跑,擔心挨母親打就把它丟進茅坑里,還用木棍把它戳向不易看到的地方。

處理完死雞,我忐忑不安地把撒在灶台上的大米掃了起來,清潔後下鍋裏,過了一會,母親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問我怎麼才做飯,我說作業太多。但一直不敢抬頭看她。母親來到灶台前,十分驚詫地問道:「怎麼撒了這麼多大米?」我說是被雞弄撒了的。於是,她先把灶台上我沒有清理乾淨的大米一粒粒撿進碗裏,又蹲下把含有泥沙的也撿了起來,放到另一個碗裏,還怨聲載道:「你瞧,這些怎麼吃嘛,只能拿去餵雞,太可惜了!」說完「咕咕咕」地喚著走出門外。外面立刻傳來雞群爭食撲打翅膀的聲音。我把米飯放進了甑子裏蒸著,便不停的往灶洞添柴火,灶火也就燒得越來越旺了。這時,母親卻十分慌張地跑進來問我:「那隻大紅公雞呢?」我不敢回答她。於是,她環視四周,在門後發現了幾片雞毛和血跡。她撿起雞毛厲聲問我:「是不是被你打死了?」我點了點頭,還是不敢看她。

「你把死雞丟哪啦?」她繼續緊逼。

「茅坑裏。」我輕聲回答。聽到這裏,她瘋了似的跑出門外,不大一會又跑了回來朝我的臉上就是一巴掌,並罵道:「回家晚了就算了、米撒了也算了、雞被打死還是算了,但為什麼要把它丟進糞坑裏,難道不能讓家人煮著吃嗎?……」母親的舉止讓我驚詫,她大字不識,為何有如此豐富的罵人詞語?

我忍著臉上的疼痛,傷心著,哭著跑到院子裏。她仍是不依不饒地攆出來罵我,仍是用那種鄉村罵人的特殊語言。我實在忍無可忍,回敬了她一句:「你像一隻母老虎!」

「你罵我什麼呀?」母親朝我怒吼道。

「全村人都說你是一隻母老虎!」我大聲說。

聽到這裏,母親的情緒更加激動。「哇——」地哭了起來。

「別人罵我是為了養活你們我幹活比別人『霸道』,他們是想欺負我,難道你也要欺負我嗎?!」說完,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哇——我不想活了!」

我被嚇到了,趕緊朝屋外跑去。那晚我沒吃飯,在委屈中度過漫漫黑夜。

第二天醒來,我仍恨著母親,準備吃點東西後盡快逃離。我來到廚房,看見灶台上擺著一大碗雞蛋炒飯,心想,一定是爹為母親炒的。就在這時,爹走了進來說:「別看了,那是你媽炒給你的,趕快吃吧。」我呆立了一會後對爹說:「我吃一半就行了,剩下的叫媽來吃。」

「你媽早就下田幹活去了,以後不要老是跟她頂嘴,她太苦了!」

我用雙手端起那碗還在冒著熱氣的雞蛋炒飯,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能吃飽肚子就很不容易了。飯吃完了,可我的眼淚仍在不停地流,那是悔恨的淚水,歉疚的淚水。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傷害過母親。

按唯心論命相的說法,我的母親一輩子都是勞命。這是在村裏偶遇一個算命先生說的,他還說我母親至少能活到八十歲。當時,我母親聽了高興極了,對算命先生說:「等活到了八十歲,我要喝了一大碗油茶才去死。」這麼一說,逗得人群「哈哈」大笑。

如今她老人家已經八十六歲,雖然有喝不完的油茶,吃不完的大米白麵,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受不盡的休閒時光,可她仍然和從前一樣勤勞、樸實。兒女們買給她的衣服和鞋帽她從來都捨不得穿,哪怕是生了黴、長了蟲。幾年來,她還一直堅持上山砍柴火,砍來的柴火在院子四周堆得像小山丘一樣。雖然兒女們都勸她現在已經是電氣化時代了,不再需要那麼多柴火。可她就是聽不進去。還說上山砍柴能出一身汗,出了汗身體才舒服。還說沒有柴火就等於沒有了家。她已經八十六歲了,還悄悄溜出去砍柴火。當然,山上她已經去不了啦,但她撿一些玉米稈、烤煙杆以及雜草之類的東西回來,害得弟弟要按時清理。我曾多次對她說,那些是垃圾,不要往家裏背,當心引起火災。她卻跟我說:「那是我砍回來的最好的柴火!」說完,臉上露出非常自信的笑容。原來,上山砍柴是她一生最喜歡的勞動,把柴火堆得像山一樣高是她最終的企盼。

我又在母親身上凝視了許久,不禁自問:她為什麼能夠忘記自己的實際年齡和衰老,把自己永遠定格在最美的二十二歲?她為什麼能把砍柴火當作一生中最快樂的勞動並且把它當作財富來積累?其實,人的一生是非常簡單的,關鍵是你如何去看待!

離別母親的時候到了,擔心她難過,妻子悄悄地先我走了出去。當我也轉身準備離開時,被她叫住了:「兒子,你等等。」說完朝四周看看,確定沒其他人時,才從內衣小兜裏掏出一樣東西來,然後湊近我的耳朵說:「聽說你做生意把錢虧完了,把這個拿去買點東西吃,千萬不要餓著!」說完,把一個紅布小袋塞進我的手裏,然後轉身進了內屋。

我慢慢打開留有母親身體餘溫的紅色袋子,裏面露出皺巴巴的二百元錢來,剎那間,我的眼淚唰唰唰流了下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羅開華簡介:男,建築工程師,六十年代生於雲南永勝。在《邊疆文學》《雲南日報》《優美文字》《春城晚報》《作家世界》《雲南政協熱土叢書》《中國作家網》《麗江日報》《壹讀》《大理文化》等各地報刊雜誌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等。攝影作品先後在《民族文學》《北京文學》《城市地理》《四川經濟日報》等報刊、雜誌上發表。現為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麗江《邊屯文化》雜誌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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