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澎
余秋雨在《千年一嘆》中，慨嘆所有別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持這種觀點的似乎大有人在。每當將中華文明與其他的古文明進行比較時，我們常常聽到上述的這種論斷。
然而，無論是余秋雨還是別的專家學者，都未能為這種觀點提供有說服力的論證。首先，他們從未解釋清楚何謂「文明中斷和湮滅」，怎樣才算是「文明延續到現在」。其次，他們也沒有提出強有力的證據證明「所有別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他們都只是武斷地斷言上述的觀點，但從未加以論證。
文字、制度的延續？
在《千年一嘆》中，余秋雨沒有解釋何謂「文明中斷和湮滅」，怎樣才算是「文明延續到現在」。我們就只好根據他的行文來推測他的意思。
在談到埃及文明時，余秋雨認為，埃及文明之所以中斷了是因為文字中斷了，現在無人能讀懂古籍、古碑上的文字。而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延續至今，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字上延續。他說：「隨著文字，很多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也大多一脈相承，避免解讀中斷。」由此我們推斷，余秋雨所謂的「文明中斷和湮滅」指的是「文字、典章制度、倫理規範等中斷了」，即「現代的人已經看不懂古代的文字，不繼承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那麼，他所謂的「文明延續到現在」指的就應該是「現代的人（至少某些專家）看得懂古代的文字，繼承了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
但這又是什麼意思？顯然，所謂的「繼承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指的不是「百分百地繼承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因為沒有一個社會或文明會是這樣。那麼，要繼承多少才算作文明沒有中斷和湮滅？並沒有一個界線。中國人確實繼承了部分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等，但其他的一些古文明國家如希臘、伊拉克、印度等也都是這樣。那麼，為什麼偏偏說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而其他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
在談到文字中斷這個問題時，余秋雨針對的只是埃及。由於文字的中斷，余秋雨認為「埃及的古文明，基本上已經遺失。」「埃及文明湮滅的程度相當徹底。」文明並非一定要有文字才能傳承，許多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倫理價值等不需文字也能代代相傳。我們不知道埃及人繼承了多少古代的典章制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等。也許埃及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就算余秋雨的說法是正確的，我們最多也只能說「埃及古文明中斷和湮滅了」，但不能說「所有別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因為除了埃及外，其他的古文明國家文字並沒有中斷。
文化、思想的傳承？
余秋雨提到「思維方式、倫理規範」上的「一脈相承」。也許在余秋雨的心目中，「文明延續」的意思包括「文化、思想上的傳承」。在《千年一嘆》中，他提到中國人至今仍能誦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三人行必有我師」、「溫故而知新」、「君子成人之美」等古代經典。確實，中華民族繼承了許多古代的文化、思想。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仍深深地影響着現在的中國人。
然而，其他的古文明國家何嘗不也是如此？在印度，古老的種姓觀念仍深深地根植在現代印度人的思維裡；源於印度的佛教更傳遍全世界，成為世界性的宗教。在以色列，猶太經典《塔木德》中的思想仍影響着每一個猶太人，一如《論語》對中國人的影響；源於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區的基督教成了世界性的宗教，《聖經》中的故事和章節每天被無數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們引述。希臘文明更是西方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源頭，源於古希臘的理性和民主是當今科學精神和人文思想的基石。等等，等等。我們有什麼理由說世界上其他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
或許有人會說，古希臘的理性和民主精神已經融入了世界文明中，現在的希臘人與歐洲人沒有什麼分別，現代的希臘文化也與歐洲文化沒有什麼分別。中華文化則不同，她是一個獨特的文化，而這個獨特的文化源遠流長，與古代的華夏文明是一脈相承的。我會說，你之所以會講這樣的話，是因為你不是希臘人，不了解希臘文化。實際上，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而這個獨特的文化都有源遠流長的歷史，都能在自己古代的文明中找到源頭。
另一方面，一個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外國人，可能也會覺得現代的中國文化與古代的中國文化不相關。你看，中國大陸現時所實行的制度是社會主義制度，官方的意識形態是馬克思主義，而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都是近代西方的東西，不屬於傳統的中國文化。他們可能也會因此得出「古代的中華文明已經中斷和湮滅了」這樣的結論。
結語
沒有理由認為，世界上其他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人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看法，可能是由於以下的因素：
首先，有關說法的意思並不清楚。「文明中斷和湮滅」、「文明延續到現在」的意思其實十分含糊，人們並沒有清楚地對它們加以界定。因此之故，人們很容易就會「找到」一些顯示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證據」。但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別的古文明也存在着這樣的「證據」。另一方面，人們也會很容易「找到」顯示其他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的「證據」。但仔細想一想也會發現，中華文明中也同樣存在着這樣的「證據」。
其次，只緣身在此文明中。某些中國人之所以認為只有中華文明一直延續到現在，可能是因為他們處身於這樣的文明中，熟悉這種文明，了解現代文化與古代文化之間的繼承關係。然而，其他古文明國家的人可能也會有類似的想法，認為只有他們自己的文明從古代一直延續到現在，其他的古文明都中斷和湮滅了。這些其實都只是幻象，是一種認知上的偏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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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海澎簡介：香港哲學學者、詩人。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