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關

張香華

「關防」聽起來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每個國家都有,通關手續幾乎都是一樣,檢驗文件、簡單的詢問如此而已,難道有什麼蹊蹺嗎?是的,確實給我許多「啟示」。因為關口是這個國家的第一道門檻,一旦跨進去,才算進入這個國家的大門。在門外,是沒有辦法探知這個國家方方面面的真相的,而這個「大門」,全世界每個國家的規格與形式都差不多,問題是關防人員的態度、語言,會馬上透露這個國家人民的某種特質來,甚至,他們的政治、社會、經濟狀態。

早期旅行時我通常選擇較接近台灣的國家,比如有千島之國之稱的菲律賓。既然稱為千島,我要去哪個島呢?一般人指菲律賓多半是指最大的島,也就是首都馬尼拉所在的島──呂宋島。

菲律賓最大島──呂宋島。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菲律賓已迥然不同於我少女時代所聽到的菲律賓。那時,有長輩是菲律賓的華僑,就被人當作羨慕的對象;而女兒長大到擇偶年齡,如果有人牽線作媒,嫁到菲律賓的華人家作媳婦,就被街坊鄰居嘖嘖稱羨,彷彿對方一定是豪門,當時,菲律賓在國人心中是一個富裕的國家。所以,當我結束了旅遊,準備離境時,在機場,一個查驗員走向我,幫我把行李推向輸送帶準備驗關。查驗員頭髮捲曲,膚色有點棕黃,他笑著問我:「你有美金嗎?」我頓時愣在那裏,心想:糟了,我的錢差不多全花光了──因為每次買東西就苦惱於貨幣的換算,我老搞不清楚菲幣和台幣的換算應該用乘法還是除法,所以帶去的錢本來就有限,一兩天內就花完了。我這時愣愣地問他:「還要交錢嗎?交多少?」結果,他回我一個有點尷尬的笑容,說:「隨妳便啦。」我頓時恍然大悟,告訴他:「我的錢都用完了。」然後向他慧黠的一笑,說:「我下次再給你吧。」他幫我把行李提下來,我就順利過關了。噢,這個國家公務員是可以公開索賄的。

事實上,菲律賓的確曾經是一個富裕的國家,人民也大致安居樂業,但不健全的資本主義貪腐盛行,尤其馬可仕執政二十一年,政治風氣墮落敗壞。馬可仕與夫人伊美黛,私人生活奢靡,政壇上大搞裙帶關係,社會風氣每況愈下,貪污盛行。他們夫婦的奢靡生活,已經成了世界笑柄。伊美黛年輕時十分貌美,在菲律賓小姐選舉中曾摘得后冠;但她揮霍成性、思想腐化,中年之後,相貌驟變,變成一個發泡海綿的娃娃,她的三千雙鞋子,成為一場笑話。原來,馬可仕是以振興經濟、社會改革起家,不到幾年功夫,這個國家的社會秩序卻快速地崩潰。最後因為總統選舉舞弊,馬可仕雖然勝選,卻被人民唾棄,加上他的政敵阿奎諾被暗殺,全國人民把矛頭指向馬可仕,他和夫人伊美黛便在美國的庇護下,雙雙流亡到夏威夷。兩年之後,馬可仕心臟病發,客死異鄉。現在,從這個小小的關防人員開口向我要美金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菲國貪汙舞弊已經從上層領導向下深入到社會的細胞了。

不過,這個小小的查驗員始終面帶微笑,在我靈機一動,有一點調皮地對他說「我下次再給你吧。」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慍色,仍然是笑笑的,讓我覺得菲律賓的人民還是挺可愛的。

關口是這個國家的第一道門檻,一旦跨進去,才算進入這個國家的大門。

中年之後,我旅行的足跡離台灣越來越遠,舉一個在東南歐的國家--塞爾維亞為例。

這次輪到我被困在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的機場,我指著護照上旅行社跑到泰國的塞爾維亞使館幫我辦出來的簽證,告訴他們:「這是你們批准,蓋了關防圖章,怎麼現在不算數了呢?」查驗員很無奈地說:「對不起,我們的政府在三天前聲明只有一個中國,而不能接受你們中華民國人的申請。」他又強調地說:「就是三天前才發布的,而妳的申請卻是一個月前的事。」我搶著說:「可見你們批准的呀,早就批准了呀!」查驗員這時走出來,滿臉寬慰我的表情,說:「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們來想個辦法。」一想到在美國機場,我親眼看過一個人被原機遣返的場面,想到假如這次輪到我要被原機遣返,那將會有多可怕。因為從台北出發到貝爾格萊德,輾轉要飛二十幾個小時,原機遣返還沒有直達的航線,中間要在什麼地方落腳?難道,要在一個一個機場上打地鋪,就像我轉機時在一些機場看到有年輕旅客,索性就和衣睡在機場的地上,等次日的班機狀況一樣嗎?查驗員要我搜查一下皮包,看看還有沒有可以補充的證件。台灣的身分證嗎?健保卡嗎?當然都不是。最後,我靈機一動,拿出了香港永久居民證,上面寫著英文「HONG KONG PERMANENT IDENTITY CARD」他豎起了一個食指,連聲說:「Moment, moment.」又走到屋裏去。透過玻璃窗,我看到他不斷地撥電話,拿起我的卡片,跟對方說個沒完,然後掛了電話,又播另外一個電話……。終於,他走出屋子:「OK了!」他向我張手,表示一切沒問題了。我喜出望外,正要拖著行李走,這時,他又走出來攔我,說:「Moment, moment!」他伸手到他襯衫的內層,拿出一張條子,我正在狐疑他葫蘆裏賣什麼藥,他把條子遞給我看。哇!竟然是中文,上面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和地址:台北市復興南路……,我詫異地望著他,他說:「妳回台灣之後,能幫我寄一封信給她嗎?她是我認識的一個中國hair designer,我現在就去寫,妳等我一下。」他又到屋子裏去了,三五分鐘之後,他拿著他裝在信封裏的信向我走來,要求我幫他寫中文地址。這時,我臉上綻開了笑容,我相信,我臉上的笑容是粉紅色的,因為我發現整個閘口都是粉紅色的。

「請妳幫我選一朵花,我要送給我的太太,因為今天是她生日。我會告訴她:這是一位中國女詩人幫妳選的。」

有一天黃昏,我走在貝爾格萊德市上,一位戴著呢帽的老先生向我脫帽敬禮,然後問我:「妳就是那個中國的女詩人嗎?我想請妳幫我做一件事。」我問他:「什麼事?」他指著街旁有一家花店,說:「請妳幫我選一朵花,我要送給我的太太,因為今天是她生日。我會告訴她:這是一位中國女詩人幫妳選的。」我走進花店,替他選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店員幫他包紮好,他向我一鞠躬致謝,快樂地回家去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張香華簡介:著名詩人、作家。福建龍岩人,1939年7月30日生於香港,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曾任教於建國中學、世界新聞專校,十九歲第一次發表詩作〈門〉於《文星》雜誌,曾任《草根》詩刊執行編輯、《文星詩頁》主編。1984年應邀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在一九九二年時獲得國際詩人桂冠獎。著有詩集《不眠的青青草》、《愛荷華詩抄》、《千般是情》,散文集《星湖散記》、《咖啡時間》和《秋水無塵》等。另編有《玫瑰與坦克》、《菲華現代詩選》等。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提示:点击验证后方可评论!

插入图片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