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
這大半輩子迎來許多新生命、也與無數親友最後告別。三個孫子排著隊來到人世,帶給我們許多喜悅,而她們的純真無憂,心底如一張白紙,又給我們許多感悟和啟示;陪伴她們玩樂,感染到那份單純,感覺自己也年輕了很多歲。
這大半輩子也無數次到殯儀館、火葬場送別親友;我們兄弟姐妹更是一年三四次約好時間到一個供放親人靈位的學院祭拜父母,結束後在一家餐廳吃餐飯,也順便聚聚、敘敘親情。祭拜時分,盡管不那麼篤信佛教,但母親生前燒香,我們也就習慣相傳;望著滿壁的小小方塊,密密麻麻相鄰排列直到天花板的靈位,那方塊磁磚上最多的是夫婦的名字,有的兩行名字都露著,表示都不在世了;但有的其中一方用紅紙條覆蓋,表示還活著。陰間與陽間相隔;記得十幾年前蓋著紅紙的很多;現在幾乎都撕去了。
一直一起參加祭拜壁上父母的二姐身體不好,但沒想到她走得那麼突然,迄今從壁下人變成了壁上人。在置放靈位的學院的阿姐問起你們怎麼好像少了一位?我們說她走了;餐廳老闆也問起,少了一個人吧?我們也如此回答,二姐最近離世了。他也一時愕然。
生命就是如此化學。每個人遲早都要從壁下站立燒香祭拜靈位的人,變成走進靈位、名字鐫刻在瓷磚上的人;或者,從燒香、三鞠躬的人變成壁上被鮮花圍繞、照片微笑著看靈堂眾人的那個人。
我依然保存著一張小時候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父母和兄姐們。八個人如今去了六個人。想想都會觸目驚心,感覺到大自然規律的殘酷和無情,對誰都不寬容。時間到,就終止你生的權力;但你又不能不欽佩上蒼的公平,對誰都一樣。哪怕那些帝王、霸權者、大總統,毫無例外。從號令天下的肉體實在的皇宮人物,一一變成了歷史書上冰冷的白紙黑字。那些站在陝西臨潼大坑裏的千萬兵馬俑也無法使秦始皇復活。

最近二姐離去,給我們兄弟姐妹無限感觸。五個先後去了兩位。忽然就聯想到今後壁下人必然會慢慢減少,走進壁上鏡框裏的越來越多。一時感慨萬分。不過,在和平的日子裏,我覺得生命還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只要我們好好利用,其實可以做許許多多的事。例如,生命最短的是蜉蝣,二十四小時至一周;最長的叫格陵蘭鯊,平均都超過二百七十歲到三百多歲。狗貓年齡大約只有十幾年;龜平均值三十年到一百年以上;大象平均七十年。人類平均七十歲,超百歲的人少,但像香港,日本,超過七老八十的如今已經不再是神話了。可見,我們身為人,不必妄自菲薄,好好過日子,在世時多做一些好事還是應該的、值得慶幸的。沒有到非做壁上人的時候,就在壁下做多幾天燒香人吧。
遇事悲觀失望的時候,有想不開的人尋短見,將不易獲得的生命人為地結束,令人惋惜;或者大人率小兒女奔赴死神之場,令人震驚萬分。將剛剛來到世間的生命扼死在搖籃之中,何等自私卑劣。在生命的低潮,我們何妨想想在困境中頑強活著的人,努力地活著!能活著就是一件樂事。
中國人對於生死二事,都非常重視禮儀。我覺得很必要。孩子滿月,有滿月酒;親人去世,有告別儀式,最後擺櫻紅酒。可見生死都屬於人生大事。我覺得這是很必要的。人畢竟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是活了半個世紀甚至一個世紀,歡迎新的小生命來到人世的同時,也送別那些活得痛苦的親友。否則生死都是一筆糊塗帳啊。當然,兒女孝順父母要趁早,不要在他們不在了的時候才重儀式,顛倒次序過於遲。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不僅僅顯得矯情,更是人生一大悲劇啊。
法國羅曼·羅蘭說,人生不出售來回票。一旦動身,絕不能復返。我覺得說得很好。對於年輕朋友來說,日子還很長;對於長者來說,來日苦短;許多事,就有了緊迫感,趕緊去做。我的感悟算很正能量的吧。記得有次大病,病好看淡很多事。忽然發現,沒有了自己的世間,原來馬路上的汽車照開,海上的輪船照航行,螞蟻依然在大樹腳下搬運,一切都沒有變化,原來,自己在地球上是多麼渺小啊。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臺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余個獎項,連續於二〇二〇年、二〇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