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暮年憶故人

北奧

二十幾年前跨世紀的感恩節前夕,洛杉磯一片陽光燦爛,可是在美國的紐約卻是白雪皚皚,北風呼嘯,樹上的枝幹被大風掃得光禿禿,一片樹葉都看不到了。我們全家正坐在一起正在舉杯歡慶佳節,突然接到了朋友從紐約打來的電話,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我多年同窗好友,最親密的摯友吳傑去世了。我眼前一黑,心裏驚歎:天嫉英才,一代奇才倒下了,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死在了整個世界跨入下個世紀之前,他不顧一切地把悲傷和困惑留給了這個世界,而自己則選擇了飄然而去。我連夜購買了飛機票,急速地奔向機場,而我的思緒則回到了學生時代。

我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自幼聰穎,上小學的時候已經可以讀書看報,還學會了加減乘除的四則運算。我站在老師旁邊幾乎跟她一樣高,老師不在的時候校長從來不著急,她會開心地對別人說我就是班裏的老師。初中二年級趕上右傾翻案風,全年級十二個班的八門功課統一考試,結果我得了八個一百分,名列全年級榜首。那年我還參加了全區五十所中學的競賽,得到了三座獎盃,數學比賽第三名;英語比賽第三名和作文比賽第三名。在同學和老師們的一片讚揚聲中,我被誇成了天才少年,聰明絕頂,自己彷彿也陷入了陶醉的狀態。

那天放學回家,我父親把我拉到書桌前要告訴我一件事情。他問我是不是覺得考了全區的三個第三名心裏很得意?我點點頭。父親問我:你知道第一名是誰嗎?你知道這三門比賽的第一名是同一個人嗎?我當時就傻了!同一個人在全區大賽中三門功課全部考取第一名?這太不可思議啦!我急忙問父親:他是誰啊?哪個學校的?

我父親當時是北京市交通局的一個局長,他告訴我說這個聰明男孩子的爸爸是中國民主同盟的中央主席,解放前是北平市高級法院的院長。不幸的是上個月在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中去世了,留下了他和母親二人。父親還告訴我說由於遇難者是中國最大民主黨派的主席,中央領導責成我父親負責安頓好這對孤兒寡母,他們母子已經搬到了我家附近。父親說這個男孩子姓吳,跟我同齡,跟我一樣高,還跟我同名。我倆都是單名一個傑字,傑是傑出的意思,相信我們兩個人會成為好朋友,互相幫助,彼此成就,更加傑出。吳傑很聰明,但是身體比較差,還有些嬌生慣養,他的叔叔就是後來擔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吳階平先生。父親把吳傑轉到了我們學校,跟我同一個班,讓我好好地照顧他。我是班長,還是全區中學生運動會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比賽的長跑冠軍。我對父親說放心吧老爸,吳傑進了我們學校,到了我們班絕不會有人欺負他。父親很滿意,就帶著我去了他家。

吳家的房子位於東城區趙家樓附近的一個王爺府,大門雖然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但是在那個年代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的輝煌和威嚴,大門口的兩尊石頭獅子齜牙咧嘴地站在兩側,高門檻上面的四個門簪彰顯著當年主人的氣派。我第一次見到吳傑就被他的清瘦和白淨所吸引住了,他長得很有氣質,文質彬彬,明顯和我們這些胡同裏長大的孩子不一樣。他的肩膀很寬,架著一個碩大的腦袋,一對明亮的大眼睛透著聰明和智慧。吳傑很友好,熱情地跟我父親叫叔叔,又讓我們在一對十分講究的沙發上坐下來,那是我第一次坐沙發,感覺很舒服但是有點奇怪。吳媽媽從前是王爺府裏的格格,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家閨秀,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白如玉指,軟如綢緞的女人,好像是照片上的宋慶齡一樣。當她把一隻裝有明前西湖龍井茶的明代官窯的藍花蟠龍細瓷茶盅遞到到我手裏的時候,我簡直是被驚呆了,不是被那隻金邊細瓷的茶盅驚呆了,而是被吳媽媽的那隻細皮嫩肉纖細的手驚呆了。我出身是工農幹部,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京城官宦人家,第一次知道原來豪門裏的人家是這樣生活的。

趙家樓飯店

自從認識了吳傑和他媽媽,我就把他家裏的活都包了,無論是倒垃圾還是換煤氣罐;無論是購買冬季大白菜還是安裝煤球爐子,甚至是木工活,泥瓦活,水電活之類的修修補補我都能勝任。吳媽媽很喜歡我,誇我學習好還什麼活都會幹。可是學校的一位老先生告訴我們說,一個人不可能什麼都能幹,要想在學術上有所突破,就必須是專一,才能在世界舞臺取得領先地位。吳傑好像聽懂了老先生的話,他放棄了理科,專攻文科,特別是英文,簡直是到了癡迷的地步。後來我乾脆就變成了他的一個書童,所有他的文史地理和英語輔導課我都陪著一起去老師家,跟著他一起上課,回來一起做作業。在學校吳傑不願意搭理他不喜歡的同學,也不回答任何問題,可是他總是對我毫無保留,有問必答。因為我倆的生日只相差幾天,後來吳媽媽每次給兒子過生日也都叫上我,讓我倆一起過生日。我小時候過生日都是吃個煮雞蛋,從那時起我才知道過生日吃奶油蛋糕,還要吹蠟燭。

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就連學校裏的老師也誇我是近年來學校少有的聰明學生,可是和吳傑相比,我瞬間就變成了花孔雀面前的小家雀,大公雞面前的醜小鴨。每次數學考試雖然我倆都是一百分,可是我知道那是因為老師出題容易,一旦出難題,他還能得一百分,我大概只能得六十分了。學幾何學的時候,平面幾何我還可以,沒有什麼難度,可是一到立體幾何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了。很多次當我面對數學老師寫在每周一題黑板上的難題一籌莫展的時候,都是吳傑悄悄地走過來,在我的紙上慢慢地畫上一條輔助線而讓我恍然大悟。解多元高次方程題的時候,同學們都被繞得暈頭轉向,可是吳傑總是能再設一個未知數,用降冪的方法完成方程解析。

吳傑天資聰穎,學什麼都是一點就會,一學就精通,可是他也有致命的缺點,就是不食人間煙火,不懂人情世故。遇到他不喜歡的人,哪怕是他媽媽請來的家教,他都板著臉不理人家,經常讓新來的老師下不來臺,更別提對待普通同學了。有一次過年的時候他媽媽讓他去商店買顆白菜,四個小時後他還沒有回來,就讓我趕緊去找,結果發現他老先生捧著一本書站在隊尾,肯本不屑那些擠破腦袋排隊加塞兒的人,買白菜排了四個小時的隊,他依然是最後一個。還有一次他媽媽讓他去商店買些手紙回來,因為沒有零錢,就給了他一張十元人民幣,當小賣部的老闆把滿滿一手推車馬糞紙送到他家裏的時候,吳媽媽真的是哭笑不得啊,對我說幸好有你陪伴著他,不然這孩子以後在這個世界上真的要受苦啦。

吳傑家裏有海外親戚,也有美金和其他外幣,他媽媽給他請了一個英文老師,每周固定兩次到他家裏上課,吳媽媽讓我也跟著一起聽課。英文老師是一個老右派,從美國回來報國的,幾場運動下來把他打得乾脆就不敢說中國話了,因為張嘴必定犯錯,所以他後來索性只講英語。這個右派老師在北京市很有名望,他偷偷在地下私教了十幾個學生,七七年恢復高考的時候除了我被父母逼著考了理科,其餘的人全部考進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的英語系。吳傑是北京市文科的第一名,他的數學和英語兩門都是一百分,答完英語卷子他閒極無聊在試卷上用英語給教育部提意見,說考題出得太簡單,誤人子弟,差點被取消錄取資格。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外交部通知教育部要在北京的高等院校裏找一批英語好的學生參加美國的托福考試,檢驗一下中國學生的英語水準。托福是美國大學招收外國學生時檢驗其英語水準的一種考試,我倆都在參加考試名單之列。因為是第一次引入這種考試,大家都不知道考什麼,也沒有什麼考古題可以復習準備,就是直接進考場回答選擇題和進行聽力測試。托福成績出來一看,我是理科生的第一名,考了五百四十五分,而吳傑是英語專業的第一名,得了六百四十五分。比我整整高出了一百分,據說全北京市突破六百分的只有他一個人。

考完托福的第二個月,吳傑就從北外英語系畢業了,外交部批准托福考試成績最好的三個學生提前畢業,並且保送他們三人去美國學習,為我國在聯合國會議上的同聲傳譯培養接班人。那個時候去美國可不像今天,現在美國有五六百萬華人,那個時候在美國能看到的大陸華人還是跟恐龍一樣稀有呢。我為自己的好朋友高興,找了幾個同學為他開了一個歡送晚會。晚會上吳傑身穿一身筆挺的西裝,繫著漂亮的領帶,梳著鋥亮分頭,胸前佩戴著北外教師的紅色校徽,而我們其他人都是白顏色的學生校徽,大家眾星捧月般地望著他。吳傑臨行前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我這一走,就把母親託付給你照料了,相信有一天我們會在美國相見。

自從吳傑去了美國,照顧他媽媽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每周去吳家一次,直到出國,從未間斷。我也加強了英語的學習和口語的練習,人一旦有了主攻目標,就會有一種自發的動力;而人一旦有了這種動力就沒有什麼做不到,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了。畢業後不到一年,也就是吳傑到美國的第三年,我也考取了出國研究生,填表報學校的時候我很堅定,非美國不去,因為我知道要想和吳傑見面,就必須到美國去留學。

洛杉磯天際線

吳傑在美國得知了我考取了公派留美研究生,非常地高興。他託人給我帶回來一張一千美元的美國花旗銀行(City Bank)支票,今天的華人也許根本看不上這區區的一千多美元,那個時候可是相當於一個大學畢業生兩年多的工資啊。我在北京建國門外的友誼商店買了我人生的第一套西裝,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算學會了怎樣打領帶,出門的時候,我又第一次叫了輛計程車,徑直地去了女朋友家。

到美國的第二年我和吳傑倆人同時在美國畢業了,我是工程碩士,他是金融博士。靠著導師的關係我在洛克菲勒公司找到了一份四萬多塊錢年薪的工程師工作,在專業對口的大公司找到高薪工作,我心裏很得意,就打電話想告訴人在紐約的吳傑,可是沒等我報告好消息,吳傑卻漫不經心地說他收到一份大學工作offer,還憤憤不平地說學校歧視他。我急忙問年薪多少啊?他回答說才九萬多。我聽後心裏一驚,說你什麼人啊,我本來是跟你報喜,想告訴你我拿到了一份四萬多美刀年薪的工作,可你倒好,手裏拿著九萬多的offer,卻在吐苦水。吳傑平靜地說,我已經把offer婉拒掉了,我學的是金融數據分析,我能準確地預測出第二天華爾街績優股的漲跌,他們這是有眼無珠。人比人,氣死人。我拿他沒有辦法,只得作罷。沒過兩周,我就接到了吳傑的電話,告訴我說他已經在華爾街上班了,年薪是二十八萬美刀加提成。

我倆一起過四十歲生日的時候吳傑專門從紐約飛到洛杉磯,那個時候我的兒子已經十歲了,可是吳傑還沒有結婚。在我太太的撮合下,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女孩子高挑聰穎,美麗大方,對吳傑更是一見鍾情,崇拜有加。第二個月她就獨自一個人飛到紐約去找吳傑了。一周後女孩子回到洛杉磯,我太太問她怎麼樣?沒有想到女孩子打了退堂鼓,她說白天都玩得很好,吳傑帶著她參觀了很多博物館,逛了第五大道,到百老匯看了歌劇。可是天一黑就不對了,任憑女孩子躺在床上使出渾身的解數,坐在旁邊的他就是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看著電腦,研究近期全球股市的變化。於是女孩認定,他應該是有難言之隱吧。

慢慢地我也感覺有些不對頭了,幾次成功地預判到華爾街股票的大幅漲跌,讓吳傑名聲大噪,也讓他走入歧途。吳傑多次給我打電話提到他的上司竊取了他的研究成果,並且安裝了竊聽器監聽他的電話。我勸他不要杞人無事自尋煩惱,可是他不聽,購置了很多反監聽的儀器,後來發展到開車途中就會突然轉向或者換車說是有人在跟蹤他,半夜睡覺也是常常突然驚醒,說有人在窺視他,企圖打開他的電腦。有一次我正在跟他通電話,他卻突然掛斷了電話,第二天告訴我有人監聽他的電話。這些情況讓我很著急,覺得他是聰明過頭,走火入魔了,這樣下去很危險。

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就在這個感恩節的前夕,這個聰敏超群的神人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後來據他的同事說,他在事業上一路順風順水,對於股票的漲跌料事如神,自己也是感覺有如神助。不料今年突然物極必反,讓他連連失手,給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損失。他確信是有人算計他,讓他出現幻覺,做出錯誤判斷。即使是把自己的房間像鐵桶一樣封閉起來,安裝了各種抗干擾抗輻射的電網依然不能阻斷連續的失手。終於,他在無法自拔的情況下走向了極端。

紐約華爾街

吳傑從一九八〇年出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國。他母親四十多歲才有了這個寶貝兒子,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傾注了她的全部的心血,直到九十歲去世的時候也沒有盼到兒子的歸來。多年的母子相依為命,也造成了孩子的過分依賴和戀母情結。吳傑都長得跟媽媽一樣高了,依然是只吃媽媽做的飯,看書的時候必須有媽媽坐在身旁扇著扇子,甚至睡覺的時候都要跟母親睡在同一張床上。跟我認識以後他才開始參加一些學校的集體活動,才開始跟其他同學有了一些的接觸。吳媽媽一輩子的最大願望就是望子成龍,可是到了晚年卻變成了盼兒回家,晚年十分地淒涼。

人到暮年,我經常懷念我學生時代的好友。冥冥之中,我有如神助,文武雙全,從初中高中,插隊務農,高考大學,出國留學,一路過關斬將,暢通無阻。實際上吳傑的存在讓我除了身體好體育好之外,還極大地提高了我的學習自覺性,讓我的學習成績提高了很多。我倆的愉快相處讓我的學生時代非常難忘,雖然跟他相比在智力上我望塵莫及,但是絕不後悔。也許他如果學成立即回國報效祖國,就不會出現後面的悲劇了。我吸取教訓,堅決不要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培養成所謂的天才,能夠享受平民的生活和快樂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常常在想,也許吳傑根本就不是一個凡人,不該生活在平凡世界,希望他在天堂能夠實現他的夢想,在極樂世界享受他的獨尊,做出他天才般的貢獻。

 

北奧簡介:北京人,七七年恢復高考第一屆大學生,一九八三年第一批留美研究生。曾任洛杉磯國際機場副總工程師,洛杉磯教育局工程部主任。著有報告文學《天使之城的奧運往事》、獲獎散文〈小瑛子的故事〉、〈小安子的故事〉和〈小聞子的故事〉。曾任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會長,現任美國北京聯誼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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