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璀璨書為證,感悟滄桑歲月痕——寫在神崎老師自傳問世之際

徐前

一、老師的新書

七月的東京正值盛夏,在這熱浪滾滾,蟬聲喧囂不歇之時,我收到了一冊珍貴的贈書,那是我的恩師神崎多實子老師剛剛出版的自傳《丁香花飄香的時候》。早已得知老師在撰寫自傳,而且在未成稿之前老師還曾特地發來書稿片段與我分享,因此一直滿懷期待,盼望著早日讀到老師的大作。

手捧書卷,紙墨尚新,當我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頁,就彷彿是炎天下的一絲清涼,讓人忘卻了窗外的似火驕陽,不忍釋卷地一氣讀了下去。書中所述不僅是老師個人的生命旅程,更是她與時代交匯的點點滴滴。沉靜而有力的文字記述了在那場非正義的戰爭中,中日兩國百姓所遭受的種種困惑、不幸與災難。細膩生動的描寫則更展示了為使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老師始終守護初心,堅持為中日友好奮鬥的精彩人生。

神崎多實子老師是中日同傳翻譯界的泰斗,是同行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奮鬥目標。之所以會走上翻譯之路,將人生的大部分都投身于中日友好的事業之中,童年和少年時代在中國的生活經歷和記憶是其主要原因。

一九三七年三月,在老師還不滿兩歲時,一家五口便隨供職於日本理化研究所的父親,舉家從日本遷來中國東北(當時的偽滿洲國),雖然由於父親是作為研究人員前來赴任,全家享有在戰時相對優渥、安定的生活。但戰爭的陰影從未真正遠離他們的生活。父親藏於身上的氰化鉀、卡子上急於逃難的人流等等、都在她幼小稚嫩的心靈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包括戰後父親作為新中國留用的外籍研究人員,在東北師範大學任教與中國科學院所屬長春綜合研究所從事研究的五年期間在內,神崎老師在中國生活了十六年之久。這期間的經歷和學校生活,不僅使老師習得了一口流利的中文,蘊育了她貫徹始終的中國情結,而且奠定了她一生獻身於中日友好交流,致力於中日翻譯事業的基礎。老師在書中這樣寫道:「我認為東北師範大學附中的生活,為我走上生涯以中文為業之路奠定了基礎,而婦女唯有在經濟上實現獨立,才能真正獲得解放的教誨,則成為了我人生的指南。」

一九五三年十月,終於回到了自己祖國日本,編入東京都立大學附屬高中繼續學業的神崎老師很快適應了日本學校的生活,但正如書中所述:「較之學習,不如說我更傾心於《海神之聲》等相關的日本戰亡學生紀念會等反戰活動、社會科學研究會(社研)以及以俄羅斯民謠為主的『歌唱會』。」而且由於「從中國回來已經一年多了,我對中國的思念愈發深切,感覺到了對於中文的饑渴」,並於在校期間就參加且順利地通過了中文口譯資格考試,老師作為職業翻譯者的生涯就起步於此。

(左)神崎多實子,(右)徐前。

二、老師與我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外文局直屬的國際書店(現為中國國際圖書貿易集團有限公司)日本科負責日文三刊(《人民中國》、《北京週報》、《中國畫報》)的對外發行工作。我和神崎多實子老師就相識於此。當時老師是受聘於外文局的外國專家,所在的中國畫報社與我們公司同為外文局的直屬單位,公司之間有著密切的業務關係。因此正如書中所述,神崎老師是受我們公司領導之托,前來為我們日本科幾個日文翻譯授課,以提高大家日語的翻譯及表達能力。科裏的幾個日語翻譯雖說都是大學日語專業的畢業生,但畢竟當時的社會還比較閉鎖,與海外人員的交流尚淺,開口說日語的機會並不太多,所以大家都很珍惜神崎老師每周一次的課堂。由於我當時大學剛剛畢業,是六、七個聽講翻譯中最年輕的一個,因此被推舉為班長,負責與神崎老師的聯繫,去樓下接送從與公司相鄰的畫報社前來上課的老師。對於當時性格內向,有些膽小,一開口講日語就會臉紅的我,得助於神崎老師的耐心指導與親切鼓勵,漸漸地找到了自信,從而在翻譯這條路上走了下來。歲月如流,那雖已成為幾十年前的往事,但國際書店那小小的課堂,老師講課時親切的笑容至今依然會常常浮現在眼前,宛如就在昨天。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第一次來日本出版界進修時,已經結束了在北京的工作,回到日本的神崎老師夫婦立即利用周末帶我去箱根旅行。置身於秀麗的山水之中,我看到了遠處晴空之下輪廓分明,巍然挺立的富士山,壯觀美麗的風景讓人感動於自然之造化,但老師的那份呵護與關心則更讓初來異國他鄉的我倍感溫情。在短短三個多月的研修期間,從生活到學習我受到了老師夫婦的種種關懷。為了讓我能夠順利通過回國後即要參加的全國統一翻譯考試,老師的先生還親自輔導我學習了屬於考試出題範圍的幾篇日語文學作品,井伏鱒二的《黑雨》、夏目漱石的《心》等。

九十年代,我隨先生留學來到日本並定居於東京,與老師有了更多更深的交往,也對老師有了更多更深的瞭解。在新冠之前,我們每年都會小聚,談我們共同的話題:中日關係、國際形勢、彼此相知的往事、過去共同的朋友等等。一杯清茶一頓便飯,足以讓我們傾談良久。幾十年過去了,感謝老師把我當作了無話不談的摯友。相識、相交、到相知,與神崎多實子老師幾十年亦師亦友的友情,對我來說彌足珍貴。

去年年末,老師特地約我一同前往東京的KITTE大樓去看由舞鶴市舉辦的特別展覽。舞鶴是個日本海沿岸的小城,是日本戰敗後大批被關押在西伯利亞的戰俘和來自中國大陸的日本遣返人員的登陸口岸。神崎老師也是在此登陸回到日本的,因此對這裏抱有著特別的感情。

展覽的主題是「歸國與記憶」,大部分展品記述的都是被俘日軍在西伯利亞集中營所遭遇到的非人待遇。在看完對此進行解說的影像之後,老師立即找到展廳的負責人,直率而明確地闡述了自己的意見:「讓世人瞭解日軍戰俘在西伯利亞所遭受的非人待遇,感受戰爭的殘酷固然重要,但更應該讓人們瞭解這一切的根源之何在,誰是真正的元兇。對這一點避而不談,那麼就永遠無法實現真正的反思」。這一席話讓我非常感動,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老師不僅是一位頂級翻譯家,更是一名堅守良知的反法西斯戰士,敢於直面歷史的複雜與真實,不掩飾,不推脫,也不退卻。

如今,神崎老師的自傳終於付梓面世,又恰逢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八十周年,這部記錄了時代回聲的自傳的出版發行則顯得更為意義深遠。它既是對個人歷程的回望,亦是時代記憶的銘刻。衷心感謝神崎多實子老師將這本人生集大成之作獻給讀者,為後代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精神食糧。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徐前簡介:文學博士、翻譯家、日本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東京外語專門學校講師、原日本大學講師。出版有學術專著『漱石と子規の漢詩 ―対比の視点から』(日本明治書院)。合譯譯著有《窗邊的阿徹》(黒柳徹子)(少年兒童出版社)、《從中學生到女演員》(黒柳徹子)(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流浪王妃》(愛新覺羅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清朝王女的一生》(愛新覺羅顯琦)(作家出版社)、《雷神鳥》(立松和平)(作家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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