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的藍房子

張海澎

讀北島的散文集《藍房子》,想起好朋友伊恩。

我曾在一所國際中學教過幾年書,伊恩是我的同事,我教中國語文,他教英國文學。他來自英倫曼島,曾極力邀請我到他的家鄉旅行,說如果我去的話可以住在他家裏,有一間專門為我準備的藍房子,面對藍色的大海。

說來難以置信,我與伊恩成為好朋友,起因於他喜歡上我。他是同性戀者,我是異性戀者,被他看上,照理應該退避三舍才是,而我們卻成了好朋友。他說他其實是個雙性戀者,只是年輕時傾向於喜歡女性,而中年後則傾向於喜歡男性。不過,他說,他選擇對象,看的不是對方的性別,而是對方的人,唯有作為一個整體的人,他的人格,他的思想,才是最重要的。現在回想起,我之所以能與他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他這個人。

伊恩大概比我大十幾歲,金髮碧眼,個子不算很高,但體格粗壯。他知識淵博、喜歡藝術。他擁有好幾個學士和碩士的學位,學的專業包括英國文學、心理學、教育學等。他是藝術中心的常客,畫展、音樂會、舞蹈……凡是與藝術有關的,他都有濃厚的興趣,而他本人的志向是當作家,卻沒見到他寫過什麼作品。

他喜歡先斬後奏地請我觀看一些藝術節目,事先沒問過我就去買票,票既然買了,我就非去不可。與他參觀過畫展,看過台灣某舞蹈團演出的現代舞,聽過香港中樂團演奏的交響樂。我說,你下次請我看這類節目時,可否事先先問一下我,免得我可能有事去不了。他望了望我,撇撇嘴,做出委屈的樣子。當他再次又以同樣的方式請我聽郎朗的鋼琴演奏會時,我故意拒絕了他,雖然我也很想去聽,我知道他的心思,有意想潑他冷水。「你知道嗎,海澎,你錯過了一場世界一流的演奏會。」他非常失望地說。那多出的一張票好像就這樣浪費掉。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我也感到十分遺憾和後悔。

沒辦法,為了使他徹底斷念,我有時只能決絕一些。我明確告訴他我絕不會接受同性戀,他說他會繼續以真情打動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接受他,心理學家認為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同性戀因子,他說他要發掘我這方面的因子。我對此嗤之以鼻,對他說我是百分百的異性戀者。

「你是我所遇到的極少數真正有教養的人」,他告訴我他欣賞我的原因。我有教養嗎?我問。我有時十分粗魯,生氣時會用粗話罵人。「不不不,我所說的教養指的不是紳士淑女般的舉止或接人待物之類,而是一種人生態度。你喜歡讀書思考,崇尚知識,追求真理,對物質生活不屑一顧,徹底地將自己的人生觀貫徹在生活中。」我當時好像聳聳肩,裝作這沒什麼了不起的樣子,以掩蓋內心的自豪。

寫到這裏,突然想起他送我的一本書,Simon Blackburn的《Truth》,連忙找出來,打開扉頁,上面有他的題字:Always seek the truth, Haipeng! 署名Ian,日期是二〇〇六年七月五日。熟悉的字跡,潦草、灑脫、自由,一如他本人的人生態度。他像天上的雲一樣瀟灑、自由,沒有家庭,從不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在一個國家住上幾年後,就會辭去工作,到另一個國家生活。我問他下一個目標在哪裏,他說想到日本去。我又在書櫃裏翻出他送給我的另外兩本書:Richard Dawkins的《The God Delusion》和北島的《時間的玫瑰》。這幾本書我都讀了,都是非常好的書。能夠選擇這些書,足見他的眼光和知識視野。

 

有一段時期,我每星期兩次下班後到他住所,我教他中文,他幫我操練英語。他熱愛中文,學得十分認真,為漢字的美以及漢語語法的自由靈活所傾倒。有一次,我問他我的英語會話是否大有進步,他一本正經地說,你的英文現在已經講得非常好了,簡直就跟Tiffany一樣好。Tiffany是我妹妹的女兒,當時她好像讀小學三年級。有一次我邀請伊恩到我家吃飯,剛好Tiffany也在那裏。小Tiffany見到有外國人來,興奮地以小學三年級水平的英語,滔滔不絕地與客人交談。伊恩開玩笑時自己從來不笑,不知道這是不是人們所說的英式幽默。

有一年,我回故鄉探望祖母,我的故鄉在福建省福清市。伊恩也要跟我一起去,我說我的故鄉沒什麼好看,不是一個熱門的旅遊勝地。他堅持要去,說:「我要到你的故鄉去看一看,看看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能孕育出像你這樣心靈的人物。」難道真的是情人眼裏出……潘安?到了福清,我帶他到處走走,包括到我的母校華僑中學參觀。福清以前是縣,後來才升格為城市,這種縣級城市的特點是髒亂,不像一些歷史悠久的城市如福州那樣文明和秩序井然。看完這亂哄哄的城市,不知伊恩會不會覺得我不再是潘安。

二〇〇七年暑假,他回英國探親,再次邀請我到他家鄉曼島旅行,說可以作我的嚮導,帶我到英國各地遊覽,然後到曼島,住在專門為我準備的藍房子。其時,我已辭去教職,在一家教科書出版社擔任編輯。暑期是出版社最忙的季節,要準備各種教材供學校在秋季開學時使用。我無法請假,他就寫了一封信給我的上司,指責她不應剝奪我請假的人權。我的上司氣得八竅生煙,以為我借外國勢力來向她施壓,要顛覆……公司的政權。為了此事我責備了他一通,他知道闖禍了,趕緊買了一份禮物,緊張兮兮地送到出版社來向我道歉。此事在公司很快傳開了,人人都說我有一個鬼佬男朋友。

那年暑假,我到底沒能和他一起去英國,他把住所的鑰匙交給我,要我幫忙照料他的房子,就回英國去了。不久,接到學校一個女老師的電話,她帶著哭腔告訴我,伊恩死了。她說學校剛接到他家人的通知,說伊恩突然心臟病發去世了。這怎麼可能?伊恩正值壯年,身體看上去挺健康,經常去健身室運動。

但我並不相信伊恩已經死了,我想他一定是到別的哪一國去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不止一次,當經過伊恩曾住過的那一區時,我都似乎碰見他,但轉眼間又不見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裏。數年前到日本旅行,在東京又遇到似曾相識的身影,那金髮碧眼、個頭不很高但體格粗壯的身影。他果然來了日本,我想,他一定是換了一種身份,為的是躲避所有舊的人和事,悄然過著自由無羈的生活。

北島筆下的藍房子是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的別墅,而曼島的藍房子,住的卻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的靈魂。伊恩天真率性、瀟灑自在,將詩意的人生觀徹底地貫徹在生活中,他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曼島的藍房子,永遠是我計劃中即將前往的旅行勝地。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張海澎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文學士及哲學碩士、香港大學哲學博士,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任兼職講師,教授邏輯學、思考方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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