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錦
它的主角是歷史人物，王爾德的創作、李察史特勞斯驚世駭俗的歌劇，Aubrey Beardsley為之手繪的黑白插畫，即無血淋淋的色調也突兀可駭。然而這少女的名字在《新約》三卷福音書裏不見記錄，是公元一世紀史學家約瑟夫斯（Flavius Josephus）把它點明出來，才昭彰於世。莎樂美的出生，聖經記載不詳，只說是希律王和希羅底的女兒。
事實上她應是希律王的繼女和姪女、希羅底前夫腓力一世的女兒。在猶太地區，莎樂美此名也不特別，她的外祖母就叫莎樂美一世，羅馬治下猶太屬地四個分封王之一。有一個觀看耶穌被釘十架的女信徒撒羅米（Salomi），也就是「莎樂美」。
在所有著作中，莎樂美的年齡並無確指。她在希律王生日宴會中跳舞時，年紀應還很小，大概未能以豐美身段在大庭廣眾前跳那隻「七面紗舞」，更沒能像劇本中所述，膽敢要索求施洗約翰之吻。宗教和歷史著作，不講求這樣的技巧，也大多欠缺藝術感。反之，戲劇是drama，當然要dramatic，不免加添煽情的動作以及富挑逗性的語言。所據史實若然平淡，劇作家必踵事增華，講求戲劇性以娛觀眾。
試想莎樂美若不貌美擅舞，父王也不會讓她在大小官員面前獻技。這隻「七面紗舞」，有說是源自近東巴比倫所流傳的舞蹈：有一位女神走入地下世界，要跟她的姊妹爭權，但必須把身上七件衣服和飾物脫去才可打開地下七重門禁。換句話說，「七面紗舞」是一種披上異教鬼神色彩的脫衣艷舞。
莎樂美有獻舞的才能，再細想其年齡，就不能把她當作小女孩。希羅底應有相當的美貌才取得希律歡心，那麼有其母必有其女，莎樂美應非庸姿，甚至比較早熟。在王爾德創作，莎樂美是她父王的寵兒，在戲劇裏再三要求施洗約翰的頭，個性刁蠻執著，絕不似小不更事。
在《莎樂美》劇中，王爾德設置了一座水牢囚禁著約翰，月色清冷詭異，莎樂美走近水牢，在旁人眼中活像從墳墓中爬出來，聽到約翰自言自語，便央求士兵帶他出牢。約翰見到她，語帶詛咒，但莎樂美卻被約翰身體吸引，進而要求希律實踐誓言。
從心理分析角度看，莎樂美的迷狂大概有多種解釋。她是母親希羅底的重像，流著她母親的血，是罪孽的延續；對於約翰不斷覆述的預言，她有特別的敏感和害怕。她雖身為公主，卻也如同被囚。她知道未嘗見面的生父也曾被囚於水牢，後父就是下手之徒並進而侵佔其母，而為先知所斥責。在殿外，猶太人為他們的信仰爭吵，羅馬人粗暴不文。這層層的抑壓，趁着使人致瘋的月色，她拒絕希律許下給她的珠寶，而必欲得到施洗約翰的頭。她的迷狂、著魔、誘惑力和報復心理，可說是「蛇蠍美人」（femme fatale）的一個藝術典型。
莎樂美因瘋狂而被希律王下了死罪令，這是王爾德的劇終布局，但史實上的莎樂美後來與家族成員通婚，當了亞美尼亞屬地的王后，活了四十多歲。
至於希律王，卻因謀反罪被流放到西班牙，隨行是妻子希羅底。又有某部「野史」指莎樂美也隨行，時值嚴冬，在渡過塞格雷河（Sicoris）時冰面裂開一洞，莎樂美落入水中，不斷搖擺掙扎，但無法爬上來，旁人眼睜睜看見她露出頭來，被尖銳的冰面割破喉頸而死。評說者把這個結局同當年她在宮殿渾身解數跳「七面紗之舞」比較，數算她使先知斷頭而亡的罪孽。
我不太喜歡這個結局。「種的是什麽，收的是什麼」，這在道德教訓上或能使人唏噓不已，但在藝術表現上並不一定作用彰顯。我能了解不同劇場改變舞台技術去演繹莎樂美故事的苦心，也欣賞歷代畫家不同風格的構思，如何把莎樂美的衣飾體態和銀盤上的頭顱點染如真，以及王爾德那見好即收、達到了悲劇catharsis （由觀看痛苦得以滌洗精神）的藝術處理。至於稗官野史和宗教論述，繪聲繪影，枝葉旁出，未必能對故事的教訓有若何增益。
二〇二四年十月九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德錦簡介：香港作家及學者。早年與友人組織「新穗文社」、「香港青年作者協會」，出版《新穗詩刊》及《香港文藝》等刊物。曾任教於中學及嶺南大學中文系等。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