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富
每逢中國農曆春節前夕，都見美國大小城市唐人街由華僑華人社團籌資，沿大街小巷張燈結綵，呈現了華人社會過新年的節日氣氛。而在大年初一，印象最深的，莫過於觀賞華僑華人社團與本地相關機構聯合組織的文藝大巡遊。
旅居美國西雅圖（Seattle）當年，大年初一來到唐人街，大型文藝巡遊活動拉開了序幕。前面彩旗招展，十頭醒獅跟緊邊走邊舞，動作敏捷，活靈活現。一陣陣喝彩聲由遠而近，又見一條二、三十米的彩龍朝著我們這邊飛奔而來。極有重量的龍頭，需要氣力十足的年輕壯漢舉起來舞動，前者覺得疲憊，立馬有人換上。
一個雙手舞弄龍珠的少年走在前面，反反覆覆做出各種動作引導龍頭跟隨。二十多個年輕人或舉龍身或擺龍尾，尾隨舞龍頭者在龍珠引領下飛跑而跑、起舞而舞。其間夾雜高難技藝，龍騰起舞，生動奇巧，精彩好看。
前幾年受到疫情影響，沒能舉辦相關大型文藝巡遊活動了。上個週末來唐人街華僑華人公園，剛巧聽到幾個年長者對話，說及生肖蛇年舉辦文藝巡遊之事，眾人紛紛熱議。
一位姓王華人長者，興致勃勃地說：「我最愛看弄龍珠引龍，動作靈活、靈醒。」他滿懷惦念，輕輕地說，「本人一九八九年初移民西雅圖，過不久就是農曆生肖蛇年春節，恰好遇見華僑華人社團組隊在唐人街舞龍，我湊熱鬧參加了活動，既舞龍頭，也弄龍珠引龍。」 另一位趙老先生樂樂地說：「蛇年也叫小龍年呵，弄龍珠引龍確實大有意思，每次我勁力旺盛舞龍頭，孫子弄龍珠引龍。」
兩位老先生充滿情趣的對話，引發我仿似穿越時空回到了鄉村舞龍的年月。
兒時那些年，更具體的時間，是一九七七年農曆生肖蛇年，那時城鄉沒有文化娛樂可言，大年初一，村中小夥伴僅僅在大人手裏接個小紅包或穿一件新衣服，在祠堂門前曬場做遊戲。忽然，年過八旬的陳七公走過來，他環視小夥伴一遍，或許想起了什麼的，放緩語氣說：「你們誰想弄龍珠？」
一下子，小夥伴目光全都集中看著陳七公，懵懵懂懂齊聲問：「什麼弄龍珠？」 陳七公舉手指指祠堂，提醒地說：「弄龍珠引龍！」頓時我們醒悟過來了。
圍攏在村中榕樹下，已聽年長者不止一次說過，本村子自建立以來就有了「彩龍」。附近方圓地域村子有幾頭彩獅，僅僅我們村子有 「彩龍」 。村中大人還說，舞龍與舞獅主要套路大同小異，舞龍頭者在弄龍珠者引領下，龍頭舞弄有 「睜眼」 、 「抓手」 、 「舔身」 、 「抖龍鬚」 ；整個舞龍過程有 「龍騰虎躍」 、 「高台飲水」 、 「喜龍吐球」 等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有路人要是打聽問：「你是哪村人？」只要這樣回答：「舞龍那條村子。」對方一定知道我們鄉村子名字。
有可能陳七公希望村中小夥伴過新年期間，盡可能添多一點節日歡樂氣氛吧。過一會，他回家拿出一根長約兩米的木棍子。那根木棍頂端釘有一個排球大小、內織鐵架、外裹五彩薄金屬的球狀物。
他輕撫那個球狀物說：「這個叫龍珠，我陳七公親手做的，如果本村子舞龍的話，這個就是引龍使用的寶貝，千萬不可小覷。舞龍能否舞出威勢，需要依靠弄龍珠引領方能演出真本領。」
小夥伴安安靜靜下來，但見陳七公雙手有力，使勁一晃木棍，不曾想球狀物突然飛脫開來。小夥伴想笑，沒一個人敢笑出聲來。陳七公不聲不響，嘆口氣，將手中木棍插在地縫中。有村人挑著肥料下田，陳七分才搓搓雙手，十分無奈地說：「陳七公很想蛇年弄龍珠，盡量給你們過新年取個樂子呢，……看來未到合適時候。」他彎下腰撿起球狀物，邁著沉重步履離開了。
似水流年，到了七十年代下半葉，中斷的各種傳統文化風俗習俗逐漸恢復了。我們鄉村子的新彩龍，由華僑華人和本村善長仁翁出錢重新訂制，三十多米長的彩龍由鐵架構成，龍頭威武，龍身威氣，龍尾威勢，整條彩龍由五彩布織成的。
又一年春節臨近了，陳七公上門招呼幾個小夥伴來到祠堂門前曬場說：「村子恢復舞龍了。」小夥伴吵吵鬧鬧說：「今年不是龍年呵。」 陳七公搖搖頭說：「不一定龍年才舞龍。」他彎彎手指頭說，「按十二生肖排列順序，離生肖龍年還有很長時間呢。」
小夥伴神情緊張說：「我們今年可不可以弄龍珠引龍？」 陳七公說：「不單單龍年，每年舞龍都要弄龍珠引龍，你們學武藝也能一年比一年有進步。現在，陳七公教導你們學會基本功。」
據說，陳七公在家中兄弟姐妹中排列第七，全村老少上下尊敬叫他「陳七公」。陳七公負責教導我們小夥伴先學紮馬步，村中小夥伴最初不知所云，拳擺不成拳，動作搖擺，雙腳不穩。陳七公包括大人給弄得啼笑皆非。上課挨老師批評，小夥伴乖乖聽話。受到陳七公與大人責怪，大家不作一回事。因為陳七公嘴上罵人，罵過後擂擂額頭自責，說不能恃老賣老罵人，講粗口就是教壞孩子，這樣絕對不可以！故而對於陳七公罵人，小夥伴權當「聽古仔」。接下來，陳七公依然耐心盡力教導小夥伴學習武藝。此外，小夥伴不甘示弱，誰也不想服輸，安心認真學習，慢慢地掌握了一些要領。
猶記得鄉村子舞龍，村人各自吃過年夜飯，自覺聚集在村中祠堂，將安放好的彩龍搬出來，接著按慣例由村頭至村尾逐家逐戶舞龍。家境好的人家，在屋頂正門口上方，從上往下沿著一根竹枝掛一連串紅包，力求讓龍舞多停留會兒。舞龍頭者配合密切，由下而上扯走緊掛的紅包；家境一般的，在門前置放一張長板凳，隨意擺個小紅包，讓舞龍頭者拾走。舞龍者離開前大聲說：「萬事如意賀新春，出入平安祥和年，新年快樂。」彩龍走過了誰家門前，誰家燃放鞭炮。各家各戶，皆大歡喜，寓意吉祥如意、出入平安。
大年初二開始，彩龍隊接受墟鎮或小城市人家邀請，或走路或搭車上門舞龍。
弄龍珠引領舞龍者，由村中小夥伴擔當，我作為之中一人。頭一次弄龍珠引領舞龍，面對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群，心慌意亂，硬著頭皮，來一套既不美觀也不實用的「武藝」，幸好贏來一陣響亮掌聲。另一個小夥伴待我紮馬收拳，上場來個雙節棍。等武術表演落下，我繼續拿起龍珠引龍。舞龍頭者經我引導，翻騰挪躍，喝彩聲起。
每條村巷有一百幾十米長短，龍珠沒有分量，但拿起時間長還要不停做動作，一個晚上下來雙臂酸痛，雙足酸軟，想著撒手不幹了。說歸說，次日擔心龍珠給其他夥伴搶走，匆匆忙忙扒下幾口飯，趕緊走去祠堂拿龍珠。弄龍珠引龍雖辛苦，始終不肯放棄。過了今個新年，翹首等待下個春節到來。
在長大了的日子，我離鄉進城求學、工作乃至移民海外，盡量保持過新年回鄉看舞龍習慣。
二〇一三年農曆生肖蛇年，又再回到鄉村子看舞龍，碰見離開家鄉幾十個春秋的陳老先生。故土難離的老先生選擇落葉歸根，兒孫輩尊重他的決定。老先生說： 「今又生肖蛇年，重見弄龍珠引龍，但願天下太平，國泰民安，讓我每年都可以回到村子過新年看舞龍。」 那番飽含濃醇的真誠之語，應該屬珍藏在老人心坎深處的情愫。
文中說到的趙老先生住在靠近唐人街的半面山坡社區，他年輕時是體育運動員。連續幾年，唐人街大年初一舉辦大型新春文藝大巡遊，看他精力充沛舞龍頭，孫子弄龍珠引龍。
當天午間，離開唐人街華僑華人公園走向停車場取車碰見趙老先生，老先生輕快地說：「在唐人街過農曆春節，文藝大巡遊使華僑華人分享熱鬧。」 說罷，他的語調依然含著企望與嚮往說，「生肖蛇年不是臨近了嗎，我準備提前返鄉過春節。」
不等我問詳情，老先生直白地說：「我老家鄉村也有了新彩龍。」我提議說：「看你舞龍頭力道十足，應當回鄉舞龍頭。」
老先生臉上堆滿笑意說：「昨天鄉間父老與我手機語音電話，盛情邀請我生肖蛇年回去舞龍頭。」他開懷的又說，「我孫子對我說了，跟著我還鄉過春節弄龍珠引龍。」
我讚揚地說：「您的孫子喜愛弄龍珠，真好。」
老先生樂滋滋地說：「剛才我已在唐人街華人旅行社訂機票，過幾天，就與孫子回鄉過年舞龍頭，孫子弄龍珠引龍。可以說，我們以後輪換著中美兩地過春節，歡歡喜喜過大年。」
我笑笑再問：「這麼說，今個生肖蛇年，你們爺孫倆不在唐人街舞龍？」
有幾個提著彩燈的華裔孩童開心快樂跑過去，老先生看著近處那家掛滿彩燈的雜貨店說：「人們不是說，大年初一至正月十五仍屬中國新年嗎？聽說元宵節那天，唐人街華僑華人社團組織龍獅隊拜訪本地華人企業，我與孫子將會於元宵節前趕回來。」他喜慶地說，「中華文化有傳承，我舞龍頭，孫子弄龍珠引龍。」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陳燦富簡介：旅美作家。現居美國西雅圖，以華僑華人在唐人街（或祖籍國）的生活現況為素材寫作。作品刊於《延河》、《啄木鳥》、《作品》、《人民日報海外版》以及美國《僑報》、《世界日報》等，已在海內外出版著作十餘種且獲得諸多文學獎項，作品入選海內外多種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