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那畫家曾經才華燦爛。
他工筆畫人像,形神畢肖,叫人嘆為觀止,我在名人府邸見他的大作高懸客廳正中,一進門就望見,成為焦點。這張畫瀰漫鄉愁,異鄉人房門半掩,電話抛在門外,電話線竟也拔了,表示拒絕社交,心情陷入孤絕。可是畫中另側的電視機畫面卻非常清晰,是著名粵劇最經典的一幕,人人會唱的主題曲恍惚從油畫的重彩濃抹裏響起。推想錄影帶在播放,歌聲纏綿,糅合國破家亡與生死相隨的一曲,香港人自小已慣聽,歌詞熟到隨時琅琅背誦,於是畫家選取了那一刻景象,代表了文化回憶,寄托了游子思鄉。那根連接電視機、錄影機的電線,可未有拔掉呀,這電線臍帶似的繫著客心。
我凝視油畫良久,想起與這畫家相遇的情景。在巴黎見過他兩面,都在其他畫家家裏,經介紹後彼此只點點頭,好像沒有交談。我也看過他的畫冊,厚厚的,印刷精美,印證了他畫人物有非凡的寫實功力。聽說他如今老了,記憶和認知能力大為衰退,朋友圈中莫不惋惜。
數月前他和法國朋友回港,可巧在杏花村地鐵站相遇,原來召集人相約在此集合,然後一起去柴灣工廠大廈雕塑家工作室裏聚會。步往小巴站,一路攀談起來,知道他記性減弱,便主動告以在哪朋友的家宴跟他碰頭。縱使疫情使關山萬里更形阻隔,可是那些都是老朋友,他尚能憶及,但問起近況,他顯得為難了。「你們什麼時候返巴黎?」「記不起,問我朋友吧,唉,我什麼都記不起了!」但見他神情沮喪,一臉無奈,甚至有點生氣,生氣自己連尋常小事也無力記住。一個本是聰明伶俐,而且屢獲掌聲的,感受到記憶力已然落在歲月無情的漏斗,一漏去就永遠不回,終有一天甚且會連自己是誰也忘掉,那種挫折感無助感帶來的痛苦是無以名狀的。
小巴直達雕塑家工作室樓下,那兒地方偌大,四壁羅列許多充滿氣魄的雕塑,儼然藝廊。工作室中央臨時放置一張長長餐桌,椅子縱橫,客人仍可從容四處走動,像吃自助餐般自在。我們偶爾圍坐,畫家跟我說怕自己負累了朋友,我連忙安慰:「你們是同林鳥,互相扶持,理所當然的,不必介懷。」這番勸慰似乎欠缺力量,他愁容未解。我曾讀過輔導課程,見他焦慮,想開解一下,此際未見功成,反而一籌莫展。
他那法國朋友,曾有一面之緣,今夜方把他仔細打量。但見他舉止文雅,溫厚藹然,不管誰在說話,不管說法文抑或聽不懂的廣東話,都凝神諦聽,眼神脈脈,流露無限柔暖。所謂尊重他人,往往見於細節,懂得誠摯地專注聆聽,便是涵養了。
畫家聊天之時,雙語並行,左右逢源,跟我說廣東話,跟伴侶說法文,說得流利,這似乎自然不過的。哪知電光火石,靈犀一點,給我察覺到這現象背後的內蘊,怎肯放過?馬上抓緊──待他說完法文,故意拍拍他手臂,十分俏皮道:「你說自己沒記性,要是真的沒記性,又怎能講法文?法文不是你的母語呀,為什麼你還記得?廣東話才是母語哩,所以我覺得你的記性還不至於太差!」福至心靈下,居然說得有理有據,我平素口才一般,竟在刹那間變得舌燦蓮花。一聞分析,他醍醐灌頂一樣,那依然精緻的五官立刻表情活潑,喜形於色,幾乎手舞足蹈。又連忙即時傳譯,法語如珠,抑揚有致,朋友聽見也笑呵呵了,於是笑語盈盈,溢滿心間。
人老了,總會出毛病,不是腦筋,就是四肢、五臟、六腑……,不像陶淵明「樂乎天命復奚疑」,又能如何吧?畫家筆觸感性,自省力強,一旦面臨失去記憶和認知,其惶恐、焦慮,恐怕比常人更甚。他畫畫用色穠麗,料不到記性竟像年久失修的油畫表面,漸漸褪色了,褪得依稀,褪得模糊,褪得零落,褪得破碎,還會褪到什麼地步呢?難道褪得無明?唉,誰敢預言哩。可預言者,是散發無限柔暖的脈脈眼神,會不離不棄把他終身守護。那麼,趁他還記得兩種語言,我這個不諳法文的,就快點用廣東話給他打打氣,讓他恢復一點自信。趁他還記得,就告訴他,他手繪的丹青,那異鄉人的寂寞疏離,那明朝公主駙馬悲壯殉國的一瞬,會跟《帝女花》的歌聲一樣,凝在許多人記憶的光環裏。
香港人口老化,失去記憶和認知者,會越來越多,怕只怕其中包括了你、我、他。事已至此,無可逆轉,星雲法師說得好:「存好心,做好事,說好話」。不如趁大家還記得,趁大腦裏頭的海馬體尚未萎縮,就說好話吧。好話不一定能夠永遠藏在記憶皮層深處,但當下聽了,起碼會快樂好一會兒呢。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