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出走和回歸的故事——中國內地電影節開幕式觀《臍帶》有感

蔡安琪

電影的語言有別於任何其他形式的語言,而在劇院觀影的體驗和任何其他形式的體驗也有所不同。一次沉浸式的觀影就好比打開了另一種人生的大門,在黑暗中徐徐展開的故事,讓觀影者忘記自己正在過著的具體的生活,喜怒哀懼都隨著螢幕上的笑語或淚水而動。短短兩個小時,真正如一夢黃粱——夢醒時分,讓人攜帶著一份特殊的記憶繼續走向新的旅途。

《臍帶》講述了一個孩子和母親的故事,「臍帶」本身作為一個生物學概念,代表著母體和胎兒在生命之初的連結,這種連結讓生命完全依靠著母體得以成長,而新生兒甫一墜地,便要剪斷臍帶,這宣告著生命的從此獨立,也宣告著曾經共享心跳和血液的兩個生命在某種程度上的斷裂和孤立。人類自脫離母體開始,便踏上了一條永恆的對抗孤獨的道路,至死方休。而《臍帶》這部影片似乎並不想提出解決孤獨的方案——在那些長長的,空曠的,呈現著接天的草原的鏡頭中,在那些囈語般的飄渺的歌聲中,在那些閃動著的火光中,電影用它獨特的語言,告訴觀影者,它要做的不是解決人的「孤獨感」、「飄零感」、「迷茫感」,而是感受它們,面對它們。

生命會找到自己的來時的路,儘管有時候,需要愛的幫助和指引。

「臍帶」作為一個蘊含著強烈隱喻性的意象,在影片中有多重象徵意義。接下來逐一論之。

其一,母親和孩子之間,由臍帶完成連結。這當中,最淺顯的就是母親娜仁左格對兒子阿魯斯的養育——生下他,讓他學習音樂,完成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撫育責任。但影片恰恰淡化了這種撫養的過程,反其道而行之,選擇講述母親患病之後的人生,使得「臍帶」雙方的關係發生了奇妙的置換,它變成了一個非常具體的物品——為了防止母親走失而繫在母子腰間的一條繩索,一端連著頻頻出走的母親,一端連著茫然無措的兒子,而原本應該是母親輸送給孩子營養的媒介,變成了孩子保護和照顧母親的手段。

阿魯斯通過這樣的方式,防止了母親的走失,防止了那些潛在的危險的發生,卻並不能真正完成母親的心願,所以這一條繩索,在保護娜仁左格的同時,也成為了她最大的束縛,剝奪了她的體面,桎梏著她「回家」的願望。她常常若有所思,無限悵惘地念著一個阿魯斯不曾到往,不知何方的地方,尋找這樣的一個「樹一半生,一半死」的「家」,就成為了母子二者的目的地,而他們出發找尋此地的目的,卻是為了娜仁左格的回歸。

這就順利引向了「臍帶」所蘊含的第二重意義,人的回歸問題,或者說,找尋精神原鄉的問題。

在影片當中,回歸的目的在於去往一個地方,那是娜仁左格心中的家,而這個家是無人知其具體所在的,充滿著神秘色彩的「半生半死」之樹,就好像每個人心中安息之地的幻影,它不存在於現實的溫床裏,因為如果那樣母親完全可以選擇和大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城裏盡享天倫;它也不存在於滿載著記憶的舊屋當中,因為如果那樣母親就不會在回到舊屋之後依然不得平靜。那麼它到底存在於哪裏?影片的表現是,存在於娜仁左格對於「父母」的記憶和眷念當中。

患病的母親一下子變成了孩童,將自己的兒子錯當成自己那一去不返的父親,這種母子身份的錯亂將思考的空間帶入了一個新的層面——父母生下來便是父母嗎?人類在認知自己父母的時候,總是帶有一種特殊的遮蔽,正因為從小生長於父母的撫育之下,所以對於絕大多數的子女而言,「父母」是只具有身份屬性,而不具有個體屬性的,也就是子女似乎從來不會去思考諸如「我的爸爸媽媽在生下我之前是什麼樣的人」之類的問題。為人父母,成為了一種悄然發生的,殘忍的剝奪,這個過程讓人一下子失去自我,被責任的身份捆綁,從此迷失。而娜仁左格的患病,反而讓她破除了這種身份的迷障,她忘記了自己是誰的母親,只記得自己是誰的孩子,她忘記了自己要被誰依靠,只記得自己想要依靠的人。

因此這種回歸的衝動,驅使著一個年邁的老人,一次一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踏上出走的旅途,而最終,這趟旅途由她的兒子幫助她完成——把父母交還給他們自己。阿魯斯騎車帶著母親去尋找那棵樹,他要幫助自己的母親,他要幫助那個曾經引領著他的人,去尋找她來時的路。所以最後阿魯斯割斷了腰間的繩子,這條物理意義上捆綁母子雙方的臍帶,最終將自由完全交還給母親。

在阿魯斯幫助母親回歸的過程中,始終有音樂出現。而娜仁左格每一次的出走,也都會奇跡般的固執地帶著那一把電子琴。故鄉和他鄉,成為了將阿魯斯和他的理想追求繫在一處的「臍帶」。這是其第三重意義。

這個層面的敘說被影片展現的比較隱晦,這是阿魯斯的困境。他的迷茫並不只來源於對母親的惦念和擔憂,還有對個體生命道路的困惑。因此影片一開始,將這個彈馬頭琴的少年,拋擲在了大城市北京燈紅酒綠,人聲鼎沸的酒吧中。他的回鄉,也是自我探索必不可少的一環,他的音樂,注定要到草原的羊群和河流中去尋找生機;而反過來,草原的生機,也需要年輕人的出走和回歸,正如塔娜對阿魯斯說的,「這裏有很多聲音」和「人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在帶著馬頭琴出走和帶著麥克風回歸的循環當中,阿魯斯的生命和藝術都找到了安放之地。

影片中有非常多展現草原之美的鏡頭,羊群和藍天,雲朵與長河,夕陽和原野。那是長生天給他的子民們的恩賜,圍著篝火起舞的人們,虔誠跪拜的人們都是草原的子女,那長長的生生不息的河流,恰如長生天和此地的兒女之間的臍帶,人們生於斯,死於斯,在這片深愛的土地上自由熱烈地活過,又歸於寂靜。那些如阿魯斯一樣的遠行者,終將以某種方式回歸,那些如娜仁左格一般的遺忘者,終將翻找到不肯淡去的記憶,在出發和回歸當中,哼唱生命的,愛的,自由的歌。

於二〇二三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香港大學圖書館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蔡安琪簡介:古代文學愛好者。曾經的中學語文教師,現在的香港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碩士。讀讀寫寫——從文學中獲得力量,在表達中尋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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