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 落花無言

  何冀平 

著名編劇、製作人

說到中國話劇,繞不過去的一個名字是于是之。我和于是之初相識的時候,他的職務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劇本組組長。組員不多,都是當時的文學界翹楚,他們叫他老于,我叫于老師。我年齡最小,剛大學畢業,又是女的,無形中就和大家隔了一層。每到午飯,他們男的都拿著從食堂買來的飯菜,去于老師在劇院四樓的家裏去喝酒,于老師和他老伴曼宜老師,就住在劇院四樓,一間辦公室改成的簡單的家。

那年夏天,我離開北京人藝到香港,年底收到從北京寄來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是一幅水墨畫,兩株灑脫茂盛的垂柳,題頭:「冀平同志,祝賀新年快樂全家健康,是之拜。」于是之很少主動為人作畫,我曾很想求他一幅墨寶,始終不好意思開口,想不到他主動送給我,欣喜至極,珍而重之擺放在案頭,已經三十四年。

于是之老師(一九二七—二○一三年)尊重作家,憐惜筆墨之人,來自他金子般高貴的品德。(資料圖片)

第一次見于是之我還是在校學生,因為家在香港,寫了一個講香港的劇本,應邀去北京人藝談構想。盛夏,走進首都劇場俄式建築的辦公樓,高屋頂,寬敞靜謐的走廊,一身暑氣頓消,只是太緊張,手心都是汗。推開會議室的門,嚇了一跳,人藝的幾位巨頭都在,刁光覃、夏淳、田沖、蘇民,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演員導演,來聽我一個還沒畢業的學生講劇本。于是之站起來,笑容滿面地把我讓到沙發上,我儘量讓自己安靜下來,講出我的故事。講到與家人分散兩地,文革中音訊全斷,但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北京家裏都要蒸一個有各式果料的大大的團圓餅,按人口切成份,給香港親人留的餅,一直放到乾裂得不成形,還留著。我看見于是之動情地在聽。

畢業了,北京人藝向中央戲劇學院要了一個名額,點名把我要到劇院,我在劇本組當了作家。于老師對我格外呵護客氣。作家不用上班,每週學習一次,我們這些人散漫慣了,于是之從不強求,就陪我們聊天兒。那時候,劇本組是比劇院黨委辦公室更重要的部門。

離劇院不遠是北京名飯莊「萃華樓」,于老師時不時會在那兒請我們吃一頓,他出錢,因為他掙得多,其實多不了多少,我們都心安理得地吃「大戶」。那時候北京飯館少,吃飯的人多,常常沒有空位,得站在一邊等,我們就推于老師往前站,希望有人能認出這位大演員,給點照顧,可惜沒有用。我們訕笑于老師:「你不行,要是劇院某某(當紅女演員)來了,飯盒一伸,一勺子溜肉片兒,一勺子爆三樣兒!」于是之扁扁嘴,無可奈何地笑笑,講個笑話。說是劉心武(北京作家)去飯館吃飯,別人介紹,這位就是寫《班主任》的,做菜大師傅似懂非懂,問:哪個學校的班主任呀?我們都笑了,笑的有些無奈。于是之是著名演員,有很多機會演電影電視劇,做這些又出名又賺錢,但都被他拒絕了,就一心守著劇院,要為劇院做出好劇本。他常說:「劇院這個生意,就靠劇本撐著。」他把我們當作寶一樣看待,劇本組親熱、溫馨、自在隨意,在于是之當組長期間,幾部經典劇本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產生出來。

我要寫《天下第一樓》,一個講烤鴨子的劇本,這讓于是之很擔心,寫成之後他說:「說實話,我聽了頗感意外,甚至有些躊躇不安,這麼年輕的女孩兒家,這個題材拿得下來嗎?又能寫出什麼新鮮的意思來呢?但我還是同意了,並違心地說了幾句這個題材有前途,很新鮮之類鼓勵的話……」我很敏感,可一點兒也沒覺察出他說的是違心的話,過了好多年才醒悟,為了不忍心打擊我,他動用了演技,他可是大演員喲。

我生性不善交往,一個人在北京四九城,尋找那些曾被稱為「五子行」(低下階層)的人們,體驗生活,找故事,然後關上門,悶頭寫。于老師不催也不問,每次見面總是滿臉笑意,但看得出心裏的潛台詞:「快寫完了吧?」完成第一幕,我送給于老師看,他照例半躬著身,謙恭地雙手接過劇本,臉上湧出打從心底的笑意。那時,他已經是人藝第一副院長,原本是請他到文化部當副部長的,他不肯去。每天,多少事等著他,管評職稱、漲工資、分房子的大事,也得管滅蚊子、抓老鼠的小事,常有不如意的人,指著他的鼻子拍案大罵,他是最要面子的人,都得忍著,那個從容、幽默的于是之再也沒有了,臉上全是無奈和煩惱,只有來到劇本組,看見我們,才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像收到所有劇本一樣,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接電話,不見人,認認真真看兩遍,用鉛筆寫上眉批,用的都是謙恭商量的口吻,用鉛筆的意思,是可以抹去。從事這一行,我遇過不少審閱批改劇本的人,有人不但用墨水筆,還要用紅墨水,生怕不知道是出自他的意見。寫完《天下第一樓》,于老師曾經寫了一篇文章〈賀何冀平〉,講述劇本的生成和他的喜悅,最後一句:「感謝劇作家,這些用筆支撐著劇院的人。」後來,我再也沒聽到過這樣的話。

最後一次見于老師是在協和醫院。他因為做院長太認真,勞心勞力,幾次中風,發展為腦溢血,癱瘓在床。他躺在病床上,早已不能講話,兩眼望著天花板,像是沒有知覺。我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正在為劇院六十周年院慶寫劇本,他突然滿臉通紅,大聲咳起來,他心裏一定還惦記著劇院,惦記著我們的劇本。

離開人藝三十餘年,我依舊在不停地寫,編劇至今仍是不被重視的一群,一個製作,舞台或電影,最先找的是編劇,最先忘記的也是編劇,因為劇本一交,就是其他部門的事了,誰會記得你一字一句,心頭滴血寫得多辛苦,哪裏再去找于是之那樣渴求劇本,尊重作家的人?太少了。于老師尊重作家,憐惜筆墨之人,來自他金子般高貴的品德。現在時興稱「貴族」,許多有財富有權勢的紛紛自稱「貴族」,貴族把物質看得很淡,重的是信義和品德,坦蕩、謙遜、磊落,是可以為他人犧牲一切的君子,于是之就是這樣一位君子。我有幸與于是之老師共同工作相處,使我畢生受益,于老師親手給我畫的垂柳,挺拔而沉靜,會伴隨我一生。

今年是于是之先生逝世十周年,由于先生百歲妻室李曼宜先生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于是之全集》。

今年是于是之先生逝世十周年,由于先生百歲妻室李曼宜先生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于是之全集》。(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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