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書

李紹端

一、

菲傭在廚房處理過期罐頭,妻子正執拾一堆枕邊書,搬遷至此刻,頓覺沒有了今日之日的煩憂。我問妻子有什麼人生必讀書可以和我分享?她挑出一本輕輕的、薄薄的硬皮書。

書名叫《箭術與禪心》,我雙手捧著,珍而重之,收入背囊,打算走到那裏讀到那裏。

二、

海風由維港隔著大馬路吹來,已聲聞不到潮音和鹹腥氣味。

我一廂情願認為,和她的婚姻,理應只是形散而神不散,因為那些年我們是志趣相投的大學同學。

幾個印巴裔小孩踏著滑板車玩耍,圍著噴水泉奔跑,神采飛揚。紅男綠女公園散步,閒談,或坐在長凳上吃外賣。老邁的清潔工,弓著背,推著垃圾車且行且打掃。萬物那麼安份,各適其適,自由自在。洋紫荊迎風微動,奇異雜色鳥鳴唱,所謂出生率和移民潮,同大家不相干。如果這裏不算天堂,也該是一塊福地。

摸出袋中書,時光倒流一百年,當時將近四十歲的作者奧根・赫立格爾 (Eugen Herrigel),是德國海德堡大學講師,嚮往於東方的禪修。有人問奧根是否願意去日本東北大學教授哲學,他欣然應聘。難得妻子同行,此後他師從「弓聖」阿波研造,習箭藝六載,借此參禪問道,她則選擇花道和繪畫。

三、

「放鬆,放鬆!」

這是師父唯一能說的外語,此外只靠奧根的同事小町谷操三從旁做日、德語之間的翻譯。

「你做不到,是呼吸不正確。吸氣之後要輕輕地把氣向下壓,讓腹肌繃緊,忍住氣一會兒,然後再盡量緩慢均勻地吐氣。」

四、

「以前媽咪成日話你只顧住爺爺嫲嫲一家、親戚朋友、舊同學同事,從來唔理我哋,本來我唔相信,而家終於信了。」

面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指摘,我萬分震驚,忍住氣一會兒,壓低聲量說:「從前唔信,現在終於相信,你大個仔了。」

他不善罷休:「你呢個懦夫,點樣以身作則做我榜樣?屋企有事時,你去咗邊度?淨係識縮,明哲保身,你知唔知個醜字點寫?」

兒子盡情羞辱老爸,義正辭嚴流暢地夾雜粗言穢語。

「同我講粗口,你未夠班!」我吃力地回敬,掉頭離家出走,聽見他在背後高喊:「講逆向思維你唔識,講粗口係本土文化你又唔識。」

Shame on you!

五、

我驚覺自己也像禪修中的奧根一樣,變成了一條大蜈蚣,想弄清楚自己的腳法,走路的順序,結果反而寸步難行。

「這正是問題所在,你特別費心去思索它。」師父禁不住嘆息。

六、

「別忘了在大自然中也有許多關係是無法理解的,但是又如此真實,我們就習以為常,彷彿是天經地義的。我給你一個我自己也經常思索的例子:蜘蛛在網中跳舞,不知道會有蒼蠅飛入牠的網中;蒼蠅在陽光下隨意飛舞,不知如何飛入網中。但是通過蜘蛛與蒼蠅,『它』舞動了。」

七、

若有所悟,亦若有所失,我手執紫色螢光筆,慣性地一句一句劃下:

「真正的箭術,是無所求的,沒有箭靶!」

「當你射穿自己的心時,就能達至佛陀的境地。」

抬頭時卻望見失聯四十年的中學同學R。而她注意到天空西邊晴、東邊雨,滿懷信心說:「雨來了,等陣一定會出現彩虹。」

未等她說完,雨水嘩啦嘩啦越下越大。我不理三七廿一,奔跑向新文華中心躲避,然而她慢條斯理繼續説:「雀仔好開心,根本唔理落雨,到處亂飛,吱吱喳喳。」

八、

我呆立一回,探頭看天色,未及去裝載她的妙語,眉宇間感到有人出入,便欠身讓過一下。

剛走出玻璃門一對情侶,男子舉起一把短傘急欲打開,輕聲說:

「我遮你。」

女子馬上問道:「這是誰的雨遮?」

說時遲,那時快,一把縮骨遮在雨中撐開了,天藍色綴著點點粉紅小花,無疑是女裝遮。兩人並肩遠去,看不清男子有沒有解釋。

九、

彩虹沒有在期待中出現,愛神的冷箭未向R發放。我爬上行人天橋,不知不覺回到海邊。下班時間,通往尖沙咀碼頭的梳士巴利道嚴重塞車。晚風飄忽,內心憂鬱,迷迷茫茫之際一聲平凡的話語偶爾入耳:「放鬆,放鬆!」有人心無罣礙,預備了長長的魚竿垂釣。

手機忽然收到妻子的短訊:「親愛的,回來吧!你何必怕他?」

我回覆說:「我不是怕他,我怕我自己。」

 

後記:《箭術與禪心》,這本一九四八年出版的回憶錄,源於作者奧根・赫立格爾 (Eugen Herrigel)在德日友好協會所作的一次演講,至今已有英、法、意、希臘、荷蘭等多種西歐語文譯本;中文可見魯宓的翻譯,內含八個篇章,連譯序、鈴木大拙的序〈無藝之藝〉和作者自序,總共不到一百頁,忠實記述了一代宗師「以心傳心」的教誨與妙喻。

寫於二〇二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紹端簡介:廣東潮安人,香港出生;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意大利波洛尼亞大學文學哲學院深造。已出版有詩集《靜夏思》(一九九九)、《床前涼月夜三更》(二〇一〇),小說集《午後的第一步》(二〇〇二)及散文集《猶記舊時情》(二〇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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