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瑞
喜歡的書很多，鐵凝的這一本是其中之一。
鐵凝是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來過香港，人罕見地低調而親民；在一個作家聚會場合與她見過面，還拍照，人多，別後，她已經不知道我是誰，不妨礙我寫本篇。她出過五卷本《鐵凝文集》、九卷本「鐵凝作品系列」，還六次獲得過魯迅文學獎。可惜香港書店不易買到內地作家的書，得到深圳書城搜索。以往讀過的她的《一件小事》，敘述一位小姑娘學給一位女鄰居打針，多次失敗，但女鄰居寬容而原諒了她，沒有放棄，依然繼續讓她打，直接鼓勵了她走向成功，學會了打針術。這篇短篇雖然很短，但入過中學課文，頗有影響。
幾年前在微信讀到一則精短的對她二〇一七年八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飛行釀酒師》的簡介，她題材的選擇馬上引起我的興趣，託湖北一位女博友網購，幾天而已，她就客氣地、不要我一分錢地給我特快專遞寄來了。記得那簡短的書介寫得情趣文采十足，例如說她其中一篇寫了一對每天早晨都十指相扣親密地坐在一起的老夫婦，幾十年就如此走過來，習慣性的動作成了他們的一種生活禮儀；短書介雖沒將書中的十二篇都介紹，但僅是這一篇就足以引起我的興趣，牽動了我因忙而不易動情的讀書欲望。
寫小說的人需要吸收名家小說的營養，尤其是那些經典。因忙很多長篇讀到半途無奈擱置，於是有所選擇，最渴望的就是自己文風所缺的。鐵凝文字的細膩、細節的經營——一句話，那種「於細微處見人性」的驚人手法和特徵，正是我們一類的男作者所缺的。鐵凝的細膩文字，不僅令男作者歎為觀止，相信也為許多女性作家所不具。有時候，我們甚至有一種讀外國小說的感覺。當然，她依然用了很純粹的、漂亮的、嫺熟的中文來書寫，並沒有拗口彆扭的長句；其中就是那種熟練的、運用自如的人物心理描述（甚至可以說是內心工筆劃或微雕藝術）實在出色到毫巔。
〈飛行釀酒師〉雖然做了書名，但我卻覺得不是全書最好的，其文字的細膩遠不如其他好些篇章。例如非常單純的〈暮鼓〉，寫女主角年老色衰的危機感和青春感覺尚好交戰的矛盾心態，細膩入微，基本上沒有什麼重大的曲折情節，全文都是女主角「六十歲的她」在路上行走時的心理客觀呈現，以下這一段就非常貼切仔細：「她這個年紀大人，正需要皮膚的緊繃，她臉上的肌膚還算有彈性·····她相信運動，只有運動才能使人年輕。好比六十歲的她，走起來是彈性大步，步幅均勻，不喘不籲，腰還柔韌，背也挺直，加上她那堅持每五個月才染一次的深栗色『包包頭』，看上去怎麼也超不過五十歲，不止一個人這樣評價過她。她有些自嘲地暗想，對一個絕經婦女而言，關鍵是要保持整體的青春感，……」又如〈七天〉裏的一些場景，經鐵凝用心地細寫，效果顯然更加深刻鮮明，〈七天〉寫懷疑患了巨人症的布穀（女主角的名字），月經流量驚人地多，一般作者可能一筆帶過，但鐵凝寫得很具體，寫經血如何流下來，染紅了主角的小腿、腳踝、板櫈、地面瓷磚····令人如同嗅聞到其腥氣，親見其形狀和色澤，請讀：「她就在這時看見一條滾動的、蚯蚓般的紅線正順著布穀的小腿從七分褲襠褲腳爬向她的腳踝、再往板櫈上蔓延。馮媽繞過板櫈看地面，卻原來板櫈四周的米色仿古瓷磚地面上已經汪著一攤鍋蓋大的紅色液體。」全書充滿了鐵凝式的細膩和冷靜的具體敘述，也表現了她出色的心理解剖師般犀利的人物心理刻描。尚未拜讀過她的幾部長篇，她獲得過六次魯迅文學獎，我想和她的小說洞悉人性幽微、體現人性奧秘、重新開拓細膩的人物內心新世界得分比重很大，也與她的別具一格的文字風格很有關係。
女性名家的作品中很少黑色幽默元素，但鐵凝有時會滲入這調笑劑。如〈咳嗽天鵝〉主角確是天鵝，牠發出的聲音猶如人在咳嗽，小說寫牠如何從被送到動物園變成人類盤中佳餚的過程，幽默惹笑；〈火鍋子〉裏的公婆倆，相敬如賓，吃火鍋的時候因為太愛對方，互相替對方撈鍋底的料，他撈到一條不慎跌進鍋的抹布以為是海帶，夾給她，她為不傷他的心依然說好吃！好吃！〈告別語〉中的小孩子，大人要訓練他們有禮貌，要他們對阿姨叔叔說再見，小孩子硬是不肯，遇見同輩的孩子，就「甭教自通」，出聲「拜拜」！〈暮鼓〉中的六十歲女角，緊跟一位「老頭兒」好長一段路，最後才發現對方是個老太太。
鐵凝小說的題目和寫法，都有自己的獨特的想法和思路。一些寫作人喜歡漂亮的題目，但可能和內容宗旨一點都無關痛癢；鐵凝以〈飛行釀酒師〉為書名，雖然該篇我認為不是全書最好，但頗有吸引力，畢竟「釀酒師」和「飛行」搭上關係就顯得有點奇怪。她小說集裏的十二篇，篇名都擬得不俗，而且很有些異域色彩。如〈伊琳娜的禮帽〉，其實禮帽不是小說主角，只是小說的一種媒介，因它而引出故事。〈內科診室〉以地點為名，寫醫生和病人身份的轉換都在診室完成。〈一九五六年的債務〉，讀者容易從年份的特別標註，聯想到 「那麼久的債務」後來怎麼樣了？〈七天〉題目平淡，但內容絕對緊張刺激，〈火鍋子〉以吃火鍋為場景，寫盡了一對老夫妻感人而可愛的恩愛形象。
讀《飛行釀酒師》，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穫，那是對純文學和流行文學的根本區別有一種更清醒的認識。香港幾個比較聞名的流行小說家，以節奏明快、情節曲折以及簡短的對白推展故事成為模式，有時會產生閱讀疲勞和膩感，感覺缺乏了一種文學的深刻性，文字方面的文學密度也很不夠。鐵凝生於一九五七年，受父兄一輩「俄羅斯文學情結」的影響比較深，文字對白不多，多時也不太加對白引號，但大量的細膩心理描述有時如小溪流水清涼你的心澗，有時像大海洶湧澎湃不可遏止，有時更似月光曲如泣如訴見證人物的內心襟懷，更準確的直說，都無不是人物的一部部文學心靈史。這貫穿在她十二篇小說的心理細述，文字優美綿密，一反常見外國小說的抽象拖曳和瑣碎枯燥。鐵凝了不起，既有文學家的細緻觀察和深度修辭涵養，又有一把心理醫師解剖刀的犀利準確。這也堪稱全書最大的特色，也是她的絕對優勢了。
如果要我選全書裏我認為的最佳，約六篇值得細讀：〈伊琳娜的禮帽〉不長，是在飛機上、屬於「眾生相」面面觀的寫法，但重點人物還是有的，小說筆法細膩，細節構成了情節，把平靜中不為人注意的男女小動作都揭露出來，這「一架膨脹著情欲的飛機」上有欲火焚身的男女、也有同性戀人士的大膽行動；〈一九五六年的債務〉活畫出一位吝嗇成性的人物，令人忍俊不禁；〈春風度〉和〈七天〉都是寫家庭女傭的，都寫得很有聲有色，但側重面不同，相同的都是個性鮮明的人物讓你縈繞腦海無法飄逝；〈春風度〉題目就是取「春風一度」的意思，小說裏的俞小荷難得在假日裏和做運輸工的新婚丈夫王大學在外約會，租到小賓館的房間卻遇到自己沒帶證件、查房又很嚴的一系列不如意遭遇，卻又無奈地逆來順受，最後還是無法春風一度，令人讀來可憐可笑可悲可泣。〈七天〉佔了全書三十三頁，約一萬五千字，乃全書最長一篇，也是較有情節、帶點嫌疑性的一篇，主角布穀吃肉量驚人，午夜出動，將主人家冰箱食物全掃光，身體不斷長高，來月事每天還需要用掉十五包衛生巾，疑患巨人症，究竟是家鄉工廠污染還是寫了人類可怕的貪婪性？發人深省。〈火鍋子〉演繹恩愛老夫妻溫暖好讀，感人至深，滲一點黑色幽默的湯汁，讓你在斜陽餘暉裏感受太陽落山前的餘熱和美麗。〈海姆立克急救〉需要讀至少兩遍以上，妻子艾理被雞塊卡死在喉嚨真是無辜，丈夫郭硯和第三者馬端端的懺悔方式別出心裁，也讓我們感覺到寫小說的作者的良苦用心和周密設計。鐵凝小說也與眾不同，實在太棒了！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東瑞簡介：原名黃東濤，香港作家。一九九一年與蔡瑞芬一起創辦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迄今，任董事總編輯。代表作有《雪夜翻牆說愛你》、《暗角》、《迷城》、《愛在瘟疫蔓延時》、《快樂的金子》、《轉角照相館》、《風雨甲政第》、《落番長歌》等近一百五十種，獲頒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小小說創作終身成就獎、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傑出貢獻獎、全球華文散文徵文大賽優秀獎、連續兩屆台灣金門「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優等獎等三十餘個獎項，連續於二〇二〇年、二〇二一年榮獲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十大新聞人物榮譽。曾任海內外文學獎評審近百次。目前任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會長、國立華僑大學香港校友會名譽會長、香港兒童文藝協會名譽會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