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颯
著名旅法作家、詩人、畫家、翻譯家
一
紅彤彤的太陽漂浮在藍天上。
公園門口，一位老爺爺在賣氣球。
小朋友們蹦蹦跳跳地走過來，想給自己選一個最美的氣球。
氣球們擠在一起，抖動著腳下的彩繩，在空中你推推我，我拉拉你。
如果有人能聽懂氣球的語言，就會發現原來氣球們都說自己是最美的氣球，爭著叫賣自己。
它們七嘴八舌，搶著發言，比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還要熱鬧。
這串大氣球中夾著一隻小氣球，就像一顆營養不良，發育成侏儒的小葡萄，它比別人個頭都小，名叫小夢。
小夢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憋紅了臉，大聲說：「別吵啦！能不能安靜會兒？」
一個哥哥說：「不推銷自己怎麼能賣得出去？」
「是啊！不宣傳自己的長處，誰能注意我們？」
一個姐姐說：「它呀，打折都沒人買。它倒是可以安靜會兒。」
小夢氣得發抖，奮力推開頭頂的十幾隻哥哥姐姐，從它們中間鑽了出來。
它猛地拉動腳下的彩繩，繩子鬆了，它飛了起來。
氣球們喊起來：「小夢，小夢，你去哪裏？」
一陣微風吹來，小夢已經飄遠了。天上旋轉著落下來前半句話：「我要去找最美的氣球……」
後半句被一隻調皮的小鳥叼走了。
它說：「我要讓氣球仙女把我變成它！」
二
小夢飛上了藍天。
它掠過了小城的街道，看到一幢白色的別墅，別墅的花園裏開滿了丁香和薔薇。大柳樹下，一堆人簇擁著一個帶著小王冠女孩。她的面前擺著一隻大大的草莓蛋糕，她的身後，十幾隻氣球被繫在幾隻小椅子上。小夢第一次見到不是橢圓形的氣球！它們閃閃發光，每隻氣球都是一個字母。
小夢看呆了！
字母氣球們優美地在微風中跳舞。它們彬彬有禮，從不相互推搡，一旦發生了碰撞，就會鞠躬向對方道歉。
它們也不大聲喧嘩，低聲細語地哼著歌。
小夢問它們中誰是最美的氣球。它們捂著嘴笑了，相互指著對方。
小夢想加入它們，可是它們並沒有表示歡迎。它們說只和朋友玩。
一陣風吹來，小夢孤零零的呆在一邊，只能飛走了。
三
它來到了熱鬧的商業區，這裏展示著十幾輛流線型的汽車。每輛車都配有一個美女，車前都簇擁著人群，用羡慕的眼光觀賞著汽車。
汽車的反光鏡上繫著一串串心型的氣球，它們的顏色都是小夢沒有見過的紫色、深綠色、黑黃色、酒紅色，帶著金屬的反光。
它們隨著音樂在空中扭來蕩去。
小夢湊上去，問它們什麼是美。它們居高臨下地看了看小夢，說：「最貴的就是最美的。」
最貴的氣球是金色的，它繫在一輛金色的跑車上。
它得意洋洋地對小夢說：「誰買了我，就會送它這輛車！」
小夢知道自己很便宜，即便很便宜，也沒有人買。它心裏難過，溜走了。
四
太陽從天上滑下來，城市中四處亮起了霓虹燈和大屏幕。小夢看到很多人走進一個建築物，透過落地窗，它看到大廳裏飄著許多氣球，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於是好奇地跟了進去。大廳裏燈火輝煌，原來是水晶吊燈做成彩色氣球的模樣，照亮了牆上的巨畫。
原來這是一個現代美術館，正在舉辦展覽開幕式。
小夢心想，吊燈雖然不是氣球，卻因為呆在美術館，一定有見識也有知識。於是飄過去問什麼是美。
一隻黃色的吊燈球說：「有人鑑賞才有美。」
另一隻藍色的吊燈球說：「鑑賞的人多了，醜也能變美。」
看到小夢沒有聽明白，一隻紫色的吊燈球解釋說：「有人看就是美，沒有人看就不美。最美的氣球在人多的地方！」
小夢抬頭看去，很多人站在一堵牆前，牆上掛著一張雪白的大畫，畫面上只有畫筆甩上去的一個藍點。
一隻綠色的吊燈，充滿羡慕地感歎說：「這個點就是世界上最美的氣球！」
五
天黑了。
小夢飄出了美術館。城市燈火輝煌，熱鬧極了。它跟隨著很多年輕人飄進了一家遊樂場。
遊樂場裏的氣球真多啊。它們手拉著手，在人們頭頂的夜空中蹦跳歡呼，比人類玩得還開心。
小夢到處打聽誰是最美的氣球，可是它的聲音被快樂的音樂聲掩埋了。
小夢看到草地上豎著一隻大車輪，車輪中央滿滿地掛著五顏六色的氣球，大概有一百隻。它們擠在一起，一言不發，它們的沉默和這個歡聲笑語的遊樂場格格不入。它們似乎等待著什麼。
小夢好奇地打量著它們。
突然站在車輪最中心的氣球張口說：「剛才聽到你向其他氣球提問，誰是最美的氣球。答案在我們這裏」！
「對的！」第三隻氣球插嘴說，「最美的氣球是我們中的一員！答案一會兒揭曉。」
小夢問：「你們在幹什麼？」
一隻氣球解釋說：「我們在比賽，看誰最有力量！」
「沒錯！」第四隻氣球說，「最強大的氣球才是最美的氣球！」
又一隻氣球喊道：「力量才是美！因為只有力量才能讓我們生存！」
最中心的氣球說：「你也可以參賽。我們擠一擠，給你讓出個位置。」
小夢不好意思地說：「可是，我這麼小，還有皺紋，你們這麼健美，都是肌肉，我比不上你們……」
一隻飄在邊緣的氣球說：「不玩就閃開！比賽開始了！」
小夢趕緊升到空中，向下望去。
原來距離車輪不遠處，年輕人排成一隊，正在比賽投飛鏢。
一隻飛鏢沖過來正中一隻氣球，「啪」的一聲，它炸成了碎片。
小夢打了個寒顫，這是它第一次見到氣球爆炸。
「它死了嗎？」小夢顫抖著高聲問道。
又飛來一隻飛鏢，紮進氣球叢中，彈起來，落到地面。
「是的！」中心的氣球高喊，「氣球只有一次生命！大家加油！最強……」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隻飛鏢正中他，他「啪」的一聲爆炸了。
小夢嚇得哭起來，飛上了夜空。
他飄啊飄啊，逃離了遊樂場的燈火和喧鬧。
六
天亮了。
小河邊籠罩著一層薄霧。小夢躺在蘆葦柔軟的葉子上睡了一覺。
它被岸上的腳步驚醒了，眼睛睜開一縫。
河岸上來了一位老奶奶，雖然沒有下雨，她卻戴了一頂雨帽，拎著一隻塑料大桶。
蘆葦叢裏發出了響聲，爬出了幾隻野貓。它們對著老奶奶喵喵地叫，還跑上去蹭她的腿。
老奶奶彎下腰，摸了摸每隻貓，從一個塑料桶裏拿出兩個小碗，裏面各放了半碗貓糧。
野貓們大口吃起來。
野貓們吃完飯，快樂地跑開了。老奶奶收好了它們的飯碗，走到河邊，搖動著手裏一隻塑料瓶。
嘩啦嘩啦的聲音吸引幾隻大雁，它們遊了過來，不一會兒走上岸。老奶奶又給大雁們餵了高粱米，大雁們拍打著翅膀，高興地遊走了。
小夢觀察了老奶奶一會兒，發現她雖然給野貓和大雁帶來了歡樂，可是自己卻滿臉疲憊，顯得很悲傷。
原來十年前老奶奶的獨生女兒得了絕症去世了，不久前，她的老伴也去世了。她一個人頑強地活下來。
雖然小夢不知道老奶奶的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多不幸，但它覺得老奶奶給別人帶來食物和安慰，應該有人安慰她，讓她高興起來。
於是它借著微風，從蘆葦葉上彈起來，飛到了老奶奶的面前。
河對岸樹林的上方，太陽升起來了，河面上閃爍著金色的波紋。
老奶奶看到飛來一隻小氣球，它抖動著腳下的彩帶，似乎在對自己說什麼。
老奶奶不由得微笑了。她已經習慣了和野貓野鳥的對話，雖然相互聽不懂卻能理解對方。
她對小氣球說：「你是想讓我帶你回小區嗎？走吧！跟我回家吧！」
老奶奶把小氣球綁在電瓶車的後座，啟動了。
雖然她小心翼翼，開得不快，小氣球一邊看著路邊田野中大片的野花，一邊在空中飛舞，開心極了！早就把尋找最美氣球的事忘在腦後。
七
它和老奶奶一起回到了城裏，來到了一個高樓環繞的小區，路過小區的中央花園。遠遠地，他們看到有一個孩子正孤零零地在小區裏徘徊。
老奶奶認識這個孩子。他叫子涵。昨天他在小區中央摔了一跤，不幸摔破了嘴和摔斷了牙齒，被帶到急診做了手術，今天沒有去上學。
老奶奶停下車。孩子帶著口罩，滿臉蒼白，手裏拿著一根樹枝，正在地上畫著只有自己才能看得到的畫。
老奶奶解下小氣球，遞給孩子，說：「送給你！」
子涵昨天哭了很久，眼睛還是紅腫的。他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嘴巴縫了了十幾針後，又腫又疼，早上起來不能吃飯。媽媽讓他下樓玩一會兒，散散心。
孩子看到氣球，忘記了傷痛，興奮地跳起來，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多麼漂亮的小氣球！謝謝奶奶！」
八
子涵拉著小夢回了家。
媽媽眼睛一亮，說：「多麼可愛的小氣球！」
孩子開心極了，總把小夢帶在身邊。
他吃飯的時候，小夢為他跳舞。他自學讀書的時候，小夢就飄在他的身邊，他會教小夢數學和科學。睡覺的時候，小夢飄在他的枕邊，也做起了夢。
原本子涵嘴巴疼，打不起精神，和小夢一起玩的時候，他忘記了臉上的傷。看到小夢蹦蹦跳跳，輕盈地飛來飛去，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小氣球。
子涵喜歡畫畫，他給小夢畫了許多畫：小夢飄在開滿鮮花的山坡上，小夢飛過森林，小夢和大熊貓在一起，小夢和企鵝跳舞，小夢駕著帆船，在宇宙中翱翔。小夢就是他自己。
和小夢在一起的日子很快過去了。子涵的傷口癒合了，他上學去了。
九
上學後的第一個周六下午，子涵要帶小夢出去曬太陽。因為這幾天他上學，每天回來都要寫作業，沒有時間陪小夢玩，覺得很內疚。他牽著小夢的彩繩，高高興興地到了小區花園裏。
石子路旁的玫瑰正在盛開，散發著清香。
幾個孩子正在追逐一隻足球。
一個又瘦又高的孩子看到了子涵。
他飛快地跑上前，嘲笑著說：「哎呦！死人復活了！把氣球給我玩會兒！」
子涵沒理會他，獨自向前走。
瘦高的孩子看到子涵不理他，很生氣。他揪斷一枝玫瑰，跑過子涵，順手用玫瑰的刺紮了一下氣球。
「啪」，小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它爆炸了，變成了碎片，好像玫瑰花瓣，軟綿綿地飄落到地面。
子涵哭了，瘦高的孩子笑了。
十
三十年過去了。
城市中心的藝術展覽館舉行重大開幕式。
展廳上空的水晶吊燈照亮了熱鬧非凡的酒會。它們竊竊私語說，這次展覽的是當下最受關注的年輕藝術家。他的巨幅《生命》會進行拍賣，賣出的錢會捐給城市兒童醫院。
正對入口的牆上畫了一張巨幅油畫。畫面雖然抽象，卻依然能看出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佈滿陰雲的天空向下傾斜，彷彿要注入大海。海浪被狂風吹起，白色的浪花沖向天空，彷彿要撕裂黑暗的雲層。巨大的浪花中飛出一隻小小的紅氣球。
烏雲和大海在憤怒、咆哮、翻卷，進行著殊死搏鬥，紅氣球卻十分平靜，彷彿對著所有的觀眾微笑。
「我是小夢！還記得我嗎？」它突然張嘴對吊燈們說話了。
吊燈們驚訝地望著小夢，嘴都合不攏。
「你才是最美的氣球！」終於一隻吊燈喊了出來。
「美就是愛！」小夢微笑著說，「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