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尋找摩登伽》這長篇小說寫印度版的金童玉女,作者梁國驊借佛經故事為背景,展現出五百世姻緣在塵寰裏的一瞬,金風玉露,化作人間長嘆。男主角阿難出身王室,乃釋迦牟尼異母弟,小釋迦二十年,追隨兄長出家;女主角摩登伽卻種姓卑微,連姓也沒有。上文已論及敘事觀點及主題,下文則從人物性格、修辭、結構來分析這小說。
性格刻畫,是小說支柱之一。
摩登伽在祗園遠望低頭速記的阿難,觸電一樣感應到五百世姻緣。她質樸得對物質從來無所求;細心得隔夜汲水以求水質明淨;癡情得守在祗園弟子化緣途經的地方,等待阿難出現,好把清水與愛情都傾注入他手裏的水盂;慧黠得問母親〈愛神咒〉為何不由她自己來唸。這女孩真令天下男子傾心,果然,波斯匿王看中她,就在釋迦說法的地方,飆風迅雷般把她挾走。阿難當時並不在場,誰也不敢向他吐露真相,從此,在阿難的視線裏,摩登伽永遠消失了。
小說真正女主角其實是摩登伽之母周那,這位村中巫醫,獨身但帶著女兒。她三十歲,美貌與手段兼備,金錢與權力並重,比王熙鳳更王熙鳳。她最懂得攫取機會,耍出謀略,藉著女兒出嫁而潛入祗園,馬上大權在握,終於實現野心。
全書著墨最多當然是阿難,「即使是決定離家追隨釋迦,阿難只是跟著直覺去做,並沒有什麼計算利害得失,就如抓住流星的尾巴,以為星星會帶著他在天際翺翔。」直接描寫阿難之單純。舍利弗(釋迦得力弟子)入村找他,他最憂慮不是婚事能否獲批,而是擔心年高的舍利弗於烈陽下中暑,處處流露關心。迦葉之前冷酷無情,他沒放心上。阿難由始至終都是個純良的大孩子,心願是與摩登伽廝守,做一個簡單的「住家男人」(family man)。
村長小配角而已,但是十分搶鏡。分明一場搶親,舍利弗入村討回阿難,村長居然有本事振振有辭說出大道理,令對方處於下風,可謂譎中有正。
可是祗園一方,阿難尚未救出,反遭村長搶白,村民嘲笑,豈不無功而還,丟了面子?不過,舍利弗到底沉著機變,急中生智,想出妙計。這邊請兄弟高唱〈大悲咒〉,說是為明天大型法會綵排;那邊則說,祗園誠心為村民祈福,故此送上〈大悲咒〉。其實,他肯定歌鼓之聲足以響徹全村,阿難聽見,知道祗園兄弟來了,會馬上跑出來的。正中有譎,舍利弗不愧為智慧第一。
借洪亮歌聲來解困,這橋段高明極了,桃麗絲黛(Doris Day)在《擒兇記》彈琴高唱「whatever will be will be,que sera sera……」,就是借歌聲來通知遭綁架的兒子──媽媽來了。
目犍連(廣為人知的佛經故事〈目連救母〉,破地獄門的正是他。精通武術,帶藝投師,號稱神通第一。)給描述為「他天生就是見到繩子打了結就非要解開不可的人,平常人見到的是結,他見到的是解。」白先勇說他看小說,先看對白,對白不生動,一定不是好小說。以這標準來衡量,作者應可過關。且聽薄責阿難一段,其率直很配合剛勇本色,其洞察力又突出機智不凡。
至於釋迦,固然佛性超然,作者亦點染了人性的一面──阿難魯莽成親,「釋迦從車旁伸下衣袖,在衣袖下緊緊握住阿難的手。」
遣辭運句,最考驗作者的功力。
作者不在意於煉字煉句,倒喜歡從容點出要害。例如「蛇就會挺起頭,張開皮摺,嘶嘶作響來畫出警戒線。」體貌、動作、聲音,捕捉生動,無非點出蛇的意圖──「畫出警戒線」。「阿難在猛烈陽光中凍住了。」「猛烈陽光」與「凍」,冰火相激,鑄造呆住的刹那。「在人類文明中,都不外乎是拳頭、嘴巴、資源的交替混合使用而已。」「命運就是,該你出演的時候,是喜劇,是悲劇,你就得去演。」人情世態,一針見血。此外,印度愛神,給作者嫁接為「用盡法力也只能間中以一兩歲小孩的形態出現,一絲不掛地拿著小弓箭,長了對小翅膀,繼續服務人間。」教人絕倒。阿難學到「喜怒哀樂,驚慌說謊……都不能掛在臉上。」令人莞爾。
寫人,目犍連「眼神比釋迦還兄長。」把兄長的詞性由名詞轉換為形容詞,更動人情。「釋迦,從來都像一株高不見頂的菩提樹。」寫景,「遠處引過來的水把像是棋盤的土格子填得滿滿,反映著日光如片片明鏡。」融合了詩的韻味與禪的意味。「阿難察覺到天上有一顆星特別明亮,螺旋形的光芒在轉呀轉的,而且帶著高高低低,隱隱約約的琴弦和擊鼓的聲音……」充滿聯想,亦為下文〈大悲咒〉伏筆。寫聲,「聲音單調得就像孤寂的馬蹄聲。」意境清冷。
行文裏仍有些微瑕疵,如「被」字用得太多,英文頗多被動句(passive voice),中文則不然。「被」字並非完全不用,只是少用,且多用於負面境況,如「被動、被迫」,《紅樓夢》說「被絆倒了」。中文遇見英文,但先天上語法不同,中文以主動句(active voice)為主,一旦遇上「被動」,會化解為「給、受、獲、遭、遇、蒙、承、得、應……」。「們」表示英文眾數(s),往往因意會而不必用,「亦、都、皆、一同、一起、共……」已經表示眾數了。小小問題,期待續集能夠修正,「西而不化」抑或「西而化之」,作者當知所取捨。整體而言,文筆鮮活,透視深刻,分析入微,詞鋒冷靜,富於知性,不乏幽默。
情節構成故事;結構,是長篇小說的骨架。
此書以神話為開端,也留下預言、暗示、伏筆,草蛇灰線,帶出後來情節。其中以周那唸咒狂舞一段,令人置身現場,神為之奪。村子籌備婚禮、搶親、狂歡、交涉、博弈那幾章,寫得熱鬧,充滿電影感,真可搬上銀幕,作者對群眾心理與情緒掌握得很好。
〈大悲咒〉於結構上是關鍵。〈大悲咒〉是夫妻拜堂後,突如其來響起的歌聲。沒多久摩登伽不知所蹤,阿難空自思念。十多年後波斯匿王帶著兩個兒子來見釋迦,兒子一黑一白。阿難見膚色黑那個好生眼熟,奇怪是從他身上感應到周那、摩登伽的氣息。還以為真相大白了,豈料作者按捺下來,製造延宕,留待阿難日後恍然大悟。
阿難長壽,活到一百二十歲,臨死前,他撐著回到摩登伽成長的小村。忽聞歌聲,怪而問之,村婦說是〈大悲咒〉。〈大悲咒〉?共諧連理之日,就是聽到〈大悲咒〉才知道祗園兄弟來接他。唉,〈大悲咒〉,村民唱得荒腔走板了。阿難一臉迷茫,村婦詳加解釋,說「這首歌第一次歌詠就在本村,此後,每逢利未王后生日就高歌〈大悲咒〉來紀念。王后出自本村,乃當今王上的祖母…老人家真的不靈通。」噢,那麼,「利未王后叫什麼名字?」「倒沒有人知道呢?…傳說她媽跟我一樣,是村裏的醫生。女兒進宮後她到祗園追隨釋迦,之後又跟著鞞留大王到了東面的大城去了。」適逢生日抵達村子是命中巧合,聞歌而發問則合乎情理,毫不牽強,一切來的自然。陌生人一問一答之間,電光火石,水落石出。天哪,利未王后竟是摩登伽,他苦苦尋找了近一百年的摩登伽!
〈大悲咒〉,召回新房裏的阿難;〈大悲咒〉,點醒魂夢中的阿難。一曲〈大悲咒〉,巧妙而自然地穿插在情緣裏,場景重疊,一刹那,摩登伽似在又不在,似不在又在。歌聲環迴,今昔交錯,首尾呼應,起伏跌宕,結構井然。
結語:
國驊的英華同窗譚福基擔任了編輯,全書竟然找不到半個錯字,可見功力老到。他作七律,附於書後,題為──書〈國驊學兄尋找摩登伽後〉,如此寫:
今生又結後生緣 未了因緣莫問天
兩袖皆空門外漢 五塵不染鉢中蓮
燈張提葉明新覺 雪似梅花寫舊禪
如是我聞傳漢土 拈花無語別山川
首聯概括了全書精神所在,尾聯則指出佛法傳入中國,反而無法盛行於本土。「雪似梅花寫舊禪」說國驊借古佛經來寫一段如雪似梅的愛情。阿難與摩登伽有五百世姻緣,國驊只記錄了一生一世,甚至短得只有片刻的姻緣,已經蕩氣迴腸了。
「我把自己化成飛灰散落在河岸的土地上,把血和淚漂流在河的水……這樣無論她在哪裏,我都可以找到她」,生生世世,不知始於何時終於何日,阿難阿難,宿命而癡迷,在塵世裏尋找摩登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