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坤堯
陳慧雯擅寫十四行詩（sonnet），全依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一五六四─一六一六）的曲式，採用四四四二的結構，配合交叉尾韻abab cdcd efef gg，分為四段。在香港詩壇中獨標一格，風姿綽約。
陳慧雯《彷若水晶》（香港：香港文學報社出版公司，二〇〇九年五月）分兩輯，上輯《浣雲篇》四十二首，下輯《摘星篇》五十一首，錄詩九十三首。詩集沒有任何具體的時間日月、空間地域、人物事件、行跡背景等，也沒有前因後果、故事情節，要之只是一連串的意象、物象、象徵、想像、飄逸流蕩的字詞、劇烈波翻的情緒，反映當下的感覺，喜樂愛惡，哀哭無端。
《彷若水晶》可以說是個人的心靈紀錄，源源不絕的，一連串的意識流動，水銀瀉地，塑造不同意象，帶出強烈的情緒變化，有時甚至陷入絕望抑鬱、想像淒美的境地。究竟作者想表達甚麼呢？一般讀者相信會很難捉摸，泛泛讀過，浮光掠影，可能也說不出甚麼主題和概念，要之只有個別揮之不去的印象，像霧又像花。或者說，《彷若水晶》塑造了大量由個人獨創的象徵符號及感情密碼，讀者必須揭開繽紛密實的外裝，始能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傾聽心臟跳動的脈搏。甚至更可以當作推理小說來讀，追尋潛流隱伏的故事細節，展示作者的心靈經驗，反映幽秘的愛情想像，體會水晶「通透」的感覺。
《彷若水晶》摹寫意識流的活動，主要是我和妳的對話。在上輯的《浣雲》篇中，作者首先以〈半敞的心扉〉迎接愛情。「是否微弱的心聲不足以挽留愛的飄逝？／當愁雲鬱氣環繞心頭，氤氳潛行。／是否單薄的雙臂不足以護衞愛的幽秘？／當昏燈與殘月私語，嘗試破解這份緣情。／」可是免不了流露出「心底潛藏的種種隱憂」，折射悲劇的故事。在〈保守內情〉中，作者很想挽救愛情。「縱然有幫好事之人擅長捕風捉影，／姑且泰然處之，君不見我心澄明如鏡？／」向對方揭示真心，顯出自信。可是面對〈背叛〉，作者有意將惡夢壓榨成〈標本〉。「既然認清了妳，誰是誰的標本已不重要，／更為死心塌地對愛——我今萬慮俱消！／」跟著渡過了〈不辭而別〉、〈殘缺之月〉到〈超度〉，「何等怨恨何等噬臍莫及自是毋庸贅言，／情途投荒，命運最是多蹇。／」作者在愛情的蒙蔽中，忍受傷害。
〈初戀〉是一篇情竇初開的佳作，「珍貴的吻如電光打破閒寂，誘惑著每個良辰美景。」激起輕快跳動的節拍，可是一切又很快的冰消瓦解，「多年後對妳的記憶卻是那麼牢固，不願妥協。」換來的只是「無法扼制的精神渙散」。跟著是〈串供〉扮成素不相識的路人，〈垂釣〉「灌溉構思中以妳我為藍本的小說」，而〈飛雪〉更「是妳的舌尖輕輕舔觸」，「此生銘記不忘」。可是在短暫的歡愉過後，由〈黑獄〉、〈渾黃氤氳〉、〈生命的根源〉、〈劫波〉、〈舊事填膺〉到〈款款深情〉「僅留風姿綽約的雲影同波光神遊的瑣憶」，「蒼老的容顏將欺騙我們，說我們並不相稔」。叨叨念念的，不斷追憶一段逝去的戀情，以至〈淪陷〉於萬劫不復之地，「妳手握鈍刀銼向我的胸膛」，跟著〈迷離〉、〈沙漏之愛〉、〈失寵〉、〈替身〉、〈偷渡怨怒〉、〈無奈的人生〉、〈無人問津〉到〈霧晨之悟〉，「強韌的薄膜只是一層薄霜，我必重返幽古」，「當它走出了迷離幻境，如此湮遠出塵」，也就化解了很多與生俱來的怨恨。
在〈新娘〉一詩中，作者懷著無從消釋的悒鬱，「試著預演一次面對夫君的倩笑，／就當回想起情郎癡語的柔膩與溫煦。／」夫君與情郎同場演出，最後還是一場遊戲，騙不了自己。偶然回望，〈許久沒有妳的音訊〉，〈夜〉已無從感受彼此體驗的冷暖。通過〈夜的深穴〉，「我和妳幽會於夢」，「哦，我們一早知道，這場苦戀沒有破曉之時，／它融入深穴的幽暗，任何光對它都是一種奢侈。／」纏綿繾綣，難捨難離。〈夜雨〉淅瀝，「恍比情人枕邊的癡嗔怨嗟」，「營造的假象顯現出誘人的視覺觀感」。當感情昇華的時候，作者傾向〈用生命的代價愛您〉，〈幽禁的光輝〉顯出心靈的內戰頻仍，「愛情賦予的光曜是不可強求的夢想的衍化，／也是平淡生活中的一種奢華。／」〈誘俘〉銷魂之至，「而綺念，也似浮雲疾速地交替著皎白與酡紅」。〈與妳一起〉不停地呼喚「愛人」，「生來就該與妳一起，死去亦不會改變。／請勿責怪我的任性，要這般與妳灑淚相見。／」〈遙遠的寒星〉「那也許是向遠方愛侶遙遞念掛的訊號」，而〈真相〉卻是「三番婉諷，杜絕妳施捨的涓滴不止的愛，／卻於暗中為妳美言庇護，這般鬼使神差」，意外的傾吐心聲，情辭酸苦。〈肢解感情〉疾呼狂叫，聲嘶力竭，不斷攀升「愛妳」的境界，也是難以阻隔的狂瀾。「總是，隨著時間的積澱愈見情感之苦，／何時才能解脫，盼得我的金風玉露？／」〈只要有愛〉乃上天最大的賞賜，也是生命的根本。〈重創〉戄然驚醒，「鏤刻著蕾絲花邊的故事被雪裹冰封了結局」，在叨念愛的碑文中，「每一遍都戳穿著我的靈魂，妳已得逞！」可見流蕩在《浣雲》篇中的愛情體驗，作者的初戀故事戞然而止，就是不斷的執著與掙扎，情願虛耗生命，化成淌淚的詩篇，也要在十四行詩的韻律中若隱若現，翩翩躍動，帶著鐐銬跳舞。
在《摘星》篇中，則專寫各種生活體驗和感悟。首章作者即〈承擔一切罪孽〉，感頌生命恩典的授受，昂然地步入刑場，「暖陽將輝照著妳健康茁長」。〈彷若水晶〉「幻想於故事的池隅懷胎，星星草的種子依舊偏小」，「連續繁密的意象讓幼畜發育了」，「破譯去年的詩作需要編碼器，需要輸出電流。／詩情因摩擦生熱，循環系統發生阻滯致使螺絲鬆脫，／未能及時用濾波器消除雜亂訊號是誰的過咎，／痛經阻礙懷孕，誰能幫我確定受孕的參數，歲月如梭／」，一連串繁密的意象揭示了懷孕的過程，當然也宣示了「詩」的誕生體驗。〈卸去偽裝〉「今晚，權且在今晚放縱愛意，讓它隨思潮湧瀉翻滾。」〈寄往夢鄉的包裹〉乃臨睡前跟胎中的「寶貝兒」對話，「在妳聰慧的大腦刻下甜美且隱形的印烙」。〈收起翅膀的天使〉一再呼喚寶貝，「只有妳才能為我揭開幸福生活的謎底」。〈水球之戀〉「水的宮殿日益擴建壯大，水桶般撐展原本苗條的纖腰，／經過十月戰戰兢兢的呵護，它更顯得圓潤，／」強烈的陣痛過後，「伴隨撕心裂肺的叫喊，我聽到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生命的最終原鄉〉一再帶出「披著喪服的女人」，「到此遊魂都想逃離的流瀉著陰黑的地帶，」思考死亡的威嚇。〈兩個我〉寫鏡中對望，「雖然她複製了我的面容，於對視之際目光灼灼。／那曖昩的挑釁意味提點著醒世的幾多荒涼，／」「如何例舉佐證劃清界限，說明我就是我，妳就是妳？／抑或我只是跟隨著妳的一個虛影？／」詩中出現了三種人稱「她」、「我」、「妳」，分別代表作者精神的三重狀態，自己跟自己對話。「我」是現實的自我（ego），「妳」是潛意識中的本我（id），而「她」可能就是監視作者的超我（super-ego）了。其實詩中只是呈現了兩個「我」的對立，「她」應該是「妳」的不同角度或變身。〈佯裝〉「時間沒有義務消亡黑暗，卻叫光明望塵莫及」。〈風〉「風之言語在湖面蕩漾，顯影著馨夢中的吻痕」，〈黑色森林〉「即便黑色森林如夜梟般於其上臨摹著猙獰的映像，／卻又何妨，我依舊迷醉於幽綠蓊鬱的無窮想像！／」〈話別〉「流言蜚語即將舒醒並且不期踅返」，〈舊巢〉「當我停住流浪的腳步，才驚覺已經無家可歸。」〈信亦或不信〉「信亦或不信都是最大的羈絆，我飽諳抉擇之苦」。往返人天之間，徘徊於生死之際，追求虛幻與解脫的感覺，幻得幻失，若即若離，而「詩」與小孩也就同步誕生了，說起來他們還是同齡的兒女。
作者專寫十四行詩，依據莎翁的韻式，有時卻刻意呈現唐詩的語境。例如〈秋怨醉語〉「秋月年年顧照，更惹頹弛，／欲訴衷情空對月，轉眼香減色褪。／」；〈夜雨〉「恍比情人枕邊的癡嗔怨嗟，／夜雨如此柔婉，纖綿之極！／」；〈回味〉「依舊微醺於神搖心醉的夢，／縱使朝暉吻開我的眼臉，／」；〈剪燭論心〉「何苦坐臥不寧將心事鬱積？／酒酣耳熱後姑且促膝而坐。／」等，文白結合，多用短句，語言精煉，比較獨特。
《摘星》篇中披露了很多詩論觀點，其中專論十四行詩的兩首，啟動作者的心扉，可以看出端倪。〈詩人與十四行詩〉指出「妳是通往文學聖堂的十四層木質階梯，／琪花瑤草階邊叢生，剔透晶瑩的靈珠閃爍其間。／階梯下是一條陶情養心的泅渡之河標榜著閒逸，／那夜，我淌過河水拾級而上，任由大腦候令差遣。／」暗示開始泅渡進入「詩」的國度，隨著鋼琴的琴鍵跳躍著柔美的音符，敲響沉緬中的生命之鐘，「串聯的天籟之音綿綿游溯」，沾濡著寧靜之夏，「身驅因失眠倍感疲累，大腦卻別樣舒爽」。寫作者沉迷的程度，如癡如醉，全程享受的感覺。又〈十四行詩〉「哦，十四行詩，妳是生命濃縮的精華，／妳促成顫動的幻光與淨化之曲相約，／」「篩除光年的渣滓，去偽存真，／妳是遺落在幻夢的遍地閃石；／又如君子蘭般瑰麗出塵，督促我修身養性，打坐於沈靜的禪室。」痴醉魂迷，跟著摹寫十四行的種種功能，「時而感懷傷情，時而溫雅流麗，／時而情意款洽，時而深沉凝重。／」「這片輕逸的雲呀，我日夜精心地層摺剪裁，／讓它呈現出奇麗悅目的花紋與幻彩。／」作者對十四行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偏愛，靈魂的伴侶，心靈契合，情有獨鍾，可能也暗示一些曖昩的寓意。例如作者在《浣雲》篇、《摘星》篇的題辭中，都分別納入〈彷若水晶〉的詩句，「妳嘗試開創另類的自由詩體」「詩行參差因妳產生共振，氧化反應的速度是緩慢的」，與「詩」同在。在〈籌劃喪禮〉中，作者不但「為困鎖的，不再筆酣墨飽的詩詞籌劃喪禮」，甚至「自此，無從於晨光熹微中集結詩詞精粹，／詩魂業已隨思情紛紛散逸，飄墜昏睡。／」似是宣告「詩」的凋亡，玉殞香消。不過，很多時候，詩中的「妳」很多都指向作者的初戀對象，而且還一再深深的反覆致意，煙霧迷離。至於真相如何？看來只能通過讀者的解讀自行建構推論了。
此外，《彷若水晶》在排版時未作分段處理，有點像古風似的，缺乏停頓的空間。十四行詩一讀而下，很難辨析每一段的層次，必須反覆閱讀，才能了解作意。加以作者好用長句，有時長達二十一、二字左右，音節太多，有點被散文拖曳著似的，無法感受活躍跳動的詩行。分段排列起碼會有提示作用，方便讀者，同時也是自我約制，調控韻律。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坤堯簡介：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資深書院導師。著有《香港文學拼圖》、《香港詩詞論稿》、《詩意空間》、《翠微回望》、《一方淨土》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