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著名作家、編劇
為什麼講到愛情米拉要哭,做爹的明白,是女兒的戀愛不順,當爹的戀愛又太順。(米拉全名叫米拉蒂,業餘小提琴手的父親米瀟給她三個音節做名字。人們省事,叫她米拉。)米瀟幾年前就情事纏身,這不怪他,怪只怪本來安穩的社會,突然就從幹校勞改營放出一批他們這樣的中老年男人;老米瀟、吳可,都給放出來,進入好端端的城市。這批中老年男人突然從壞人變了好人,被冤成壞人的男人一旦被恢復成好人,女人們加倍地愛。何況這些被冤枉成壞人的男人都是有趣的,身懷才華技藝的,譬如吳可,譬如米瀟。社會在缺乏了這些有趣有才有技藝的男人整整一個時代,很是乏味了一陣,女人們的美麗都白白流逝了一陣,這些男人們總算給放回來了。女人們於是穿衣梳頭都有了奔頭,終於有在行的目光跟隨了。米拉看見父親的情婦好苗條好單薄,正是她發胖前的線條,於是她明白父親嘴裏沒實話,天天跟她說,吃吧,胖點好,我家米拉還是胖點兒好看。米拉有理由懷疑,這種誤導出於無良用心,吃胖女兒,好凸顯他情婦的苗條。就像米瀟情婦奪了她米拉那份苗條似的,憤憤,委屈,一分仇成了多份。本來米拉答應要跟母親去談判,讓媽別把老米瀟當不甜的瓜強扭在手。撞見了情婦之後,她悶了有一個鐘頭。情婦姓甄,叫茵莉,老米稱她小甄。小甄一襲白裙,鮮紅的嘴唇,峨眉山峰般的英武眉毛,五四短髮,長腿細腰,好的她都佔了,還要佔孫霖露的丈夫。孫霖露是米拉的母親,花布設計師。
其實米瀟是把女兒始終當知己的。一開始跟女主播甄茵莉要好,他就跟米拉坦白了,爸爸也是人啊。那時米瀟還沒完全被「解放」,工資沒恢復,關係還在幹校,只是臨時抽調到重慶,幫助電影製片廠的導演做美工顧問。父親當水手的時候去過法國,電影廠廠長熟識米瀟,把米瀟從挖河泥工地直接調去了重慶。米瀟鄭重地給米拉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在乾枯的婚姻中苦夠了,也撒謊撒夠了。從米拉十歲,米瀟就感到愛情在他跟孫霖露的婚姻裏稀薄得令他窒息。那時他念米拉小,碰到喜愛的女人都忍痛錯開眼睛,有那實在錯不過去的,就在人民公園、百花山動物園、杜甫草堂約會幾場,下小館子時在肮髒的桌下捏捏手,拍拍腿,那時他心裏悲壯,想著自己犧牲了一個個合宜的女人,只求女兒能正常長大,心靈健康,在孩子裏不受歧視。米瀟調解過孩子們的官司。一群孩子指著本來很霸王的一對弟兄大聲揭露:「你爸媽離婚了!」霸王弟兄二人似乎真被揭了短,立刻灰溜溜,不戰自敗。父母雙全的家庭,孩子們是社會場面,是正面力量,是優越階級,米拉當時與孩子們共享這種優越。他不能因為一個心愛的女人把女兒劃分到孩子的少數階級中,讓米拉和那個離異家庭的弟兄一樣自卑,不戰自敗。米瀟給米拉寫的這封信裏,坦言他跟那些銷魂女子失之交臂之後,與孫霖露每一次性生活,每一個示愛的笑容,每一句枕邊話都是撒謊。米瀟可以很不堪,但撒謊最為他不恥。
米拉當時的駐地在郊區,她正在玩命練功玩命沖廁所爭取入團,接到爹的六頁紙的掛號信,站在郵局門口就流淚了。她不知是可憐父親還是可憐母親,甚至可憐她自己。她是年輕軍人,二八年華,過著禁欲的生活,老爹心裏倒是一直偷偷豢養一頭猛獸;愛和情欲在那年代難道不是猛獸?夜裏,她躲在庫房,用一個電筒,給老爹回信。她沒有表示震驚,也沒有表示悲哀,儘管淚水融化了不少字跡。庫房靠牆放著木頭架子,一共四層,所有官兵們多餘行李都存放在這裏。有人擁有木箱,有人擁有旅行袋,也有人擁有著一堆留之無用棄之可惜的東西:兩把包花布的舊椅子,一個空空的鳥籠,一把沒有弦的吉他。所有箱子袋子都鎖著鎖頭,庫房鑰匙歸每個宿舍的舍長掌握,誰需要進庫房存放或提取物事,可以跟舍長拿鑰匙。庫房二十多平米,充滿廣柑的香味。有人要了鑰匙不為存取東西,而是到此地來吃私糧。廣柑上市,幹部戰士都分得十斤。十斤柑子不經吃,剛吃開胃口,半熟的果實剛剛放熟,就已經成了回味。幹部們吃完公家發的廣柑,可以去服務社買品質更好的,他們月月有工資可領,身邊碰到那個士兵順眼順心,賞一兩個。米拉有天得到一枚袖珍鑰匙,給她鑰匙的人悄聲說,庫房裏某號架子的某層,那個藤編箱子裏有給你的東西,打開鎖吧。米拉好奇,打開鎖,發現滿滿一箱金燦燦的廣柑。米拉的嘴饞有人是發覺了並願意去寵的。她想著那人的臉,那人的身材,似乎是熟識的,可從來沒有發現他喜歡自己。在大家偷吃私糧的靜默中,他一下給她這麼多熟透的果實。她一個也沒拿,愣愣地在廣柑面前站了一會,領取了的,是偷偷為她存放在此的獨一份關愛。第二天她奉還鑰匙,那人說,放你那兒吧,以後方便點。從此她知道有一份喜歡是她的私糧,想取,總是在那裏。她把小鑰匙上拴了根繩兒,套在脖子上,想要取,就有,那感覺好,但不必取,這更好。她再沒有打開那個藤箱。這夜她給老爹寫信,嗅著柑子微苦的清香,流的淚也為了這把鑰匙;難道十六歲的米拉應該熬住寂寞嗎?難道米瀟一個大男人熬不過那點依戀嗎?她在信裏寫她的生活,寫她擔任的新角色,寫她在悄悄練手的詩歌;她的詩,都是凌雲壯志,父親,你可以高大一些嗎?十六歲的米拉都不這麼小兒女氣。最後她只問他,我媽哪一點不好呢,讓你這麼多年來必須以謊言對待之。米瀟回信倒是快,可找到能傾訴風月秘聞的一副心扉了。米瀟說,你母親很好,沒一點不好,可愛情有它自己的生命;它的活力也許來自罪惡,而非美德,相反,與美德居多的孫霖露同床共枕,可愛情它說死就死了,對此他毫無辦法。
米瀟此刻喝完了軍用水壺裏所有的散裝啤酒,迴腸盪氣地打嗝。米拉覺得下放回來的父親,常常是沒出息的樣子。
四年前她接到米瀟的掛號信。那個週末米拉帶著信回家,想跟母親吹風。信放在帆布旅行包裏。包裏還裝著她省下的舞蹈演員補助白糖,省下的草紙和軍用肥皂,還有一件穿舊的軍用絨衣。媽讓她把不穿的東西都帶回家,媽不嫌棄,媽穿。每個舞蹈演員都有一件心愛的羊毛衫,極薄的,前開襟,天冷練功的時候套上,練熱了繫在腰間,米拉是最後一個買得起羊毛衫的。而且四川沒有這種好東西,必須托那些家在北京上海的人買。米拉好不容易存夠了三十塊,卻買了一件四十塊的羊毛衫,玫瑰紅,腰部收得一把,她拿到宿舍,每個同屋都試穿了一遍,驚艷了一遍。欠的十元錢,米拉要分兩個月才還得清,她一月才十元錢士兵津貼,還是超期服役老兵的待遇。於是部隊發放的臃腫絨衣就此退伍,現在歸了母親孫霖露。媽套上褪色的軍用絨衣,跑到鏡子前,拉拉這裏,拽拽那裏,說,你的尺碼我穿正合適!米拉看著母親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長出的虛肉,眼淚又要流出來。苦日子會讓一部分人胖起來,米拉的母親就屬於這不幸的一部分。孫霖露在一人四兩肉的年月排隊買肉,跟賣肉的人吵架,說一樣的肉票,你給他切的都是肥的,給我切的這麼瘦!米拉看著媽媽;她自認為跟女兒同一尺碼,明明身上一道道橫線,她卻宣佈正合身。多可憐的媽。米拉感到母親變成這麼樸實,這麼粗糙一個女人,跟米瀟下放有關。孫霖露自丈夫下放被迫搬出原先的房子,搬到一套兩間的小單元裏,大間住一對夫婦,帶一個五歲女孩,母親住七平米小屋,還要把碗櫃、米櫃搬到小屋裏上鎖。母親每次打開碗櫃,拿出半碗八寶飯,或者兩塊葉兒粑總是擠眉弄眼,手指放在嘴唇上,動作神態都是賊的:噓!別讓外頭女娃娃聽到,聽到了不給她吃不好意思訕。
媽穿上軍用絨衣,褲子也是米拉帶回來的。每年交舊領新,米拉跟別人換號碼大的,拿到家裏,媽就跟分了土豪細軟的貧農一樣歡天喜地。此刻媽看見米拉吃完了白糖糕,就跑過去打開門,叫著女鄰居的名字,小趙,看我們女兒的絨衣,我穿正合適!門廳兩家共用,孫霖露的鏡子是大門上的玻璃。媽的步態和身姿還是少女的,她最初就是這樣小蹦小跳地進入了青年米瀟的視野。女鄰居小趙在外面走廊做飯,這時伸著頭看孫霖露,說,光榮軍屬硬是安逸哦,穿的都是真軍裝,街上超妹兒超哥穿的啥子?狗屎黃,一看就是假的。孫霖露的優越感虛榮心還不滿足,說,米拉一年發兩次新軍裝,舊的都夠我穿一輩子。女鄰居又捧場說,啥子衣服都沒得軍裝精神。米拉看到母親因為軍用品拾荒興頭正高,想趁機提父親掛號信的事。但孫霖露站在大門玻璃前,就跟女鄰居說起探親計劃來。她說,我米拉八一節演出過後,要放幾天假訕,我們去老米那兒,全家團聚一下。米拉心想,她幸虧沒提信的事,至少讓媽蒙在鼓裏,無辜地去做一次電影美術顧問米瀟的家屬。
過去媽都是作為反動文人的家屬去米瀟勞動改造的農場探親。米拉當兵後,還跟母親去過。農場招待所只給一間小房,三人同睡一張單人床,米瀟在床外接了塊木板,三人橫躺。十四歲的女兵米拉頭朝外睡,兩條腿卻睡在父母之間。夜裏兩夫妻的枕邊話是這樣的:米拉越長越像我吧?像,不過脖子比你長。我現在胖了嘛,脖子當然短了,你認識我的時候,我脖子不短吧?嗯……反正米拉的脖子不是你的,是她奶奶的,我娘脖子長,四肢都長。女方沉默一會,默認男方是正確的,然後又熱烈地說,米拉洗澡的時候才好看,混身跟玉石一樣,就是個小玉人!女方由衷驕傲,不管自己脖子如何,從她身子裏出來的這個可是玉人!男方不語,分享這份驕傲。然後女方邀請男方從米拉的腿跨越過去,男方推脫,說累了,做不動。女方就說,你咋回事?上次來探親,你不也累嗎,照樣做得動。男方嘆口氣,說,勞動改造你以為呢?一年到頭做和尚,一點女色不見,慢慢就給改造成這樣了。眼下的孫霖露對著門玻璃,那就是她的穿衣鏡,好處是照出的人形馬虎,皺紋是看不見的,身上的橫肉也是看不清的,照著照著,她眼神就年輕起來,酒窩也深了。孫霖露說,米拉她爸現在調到重慶拍電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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