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道英雄》反類型的類型大片,既反侵略,也反俄狄浦斯

栗琳

近年新主流大片的工業製作水平蒸蒸日上,並不斷地嘗試與類型片結合,在服務於價值觀建設的同時,也為觀眾提供豐盛的視聽盛宴。《鐵道英雄》通過電影這一媒介,在建黨一百年的當下,重新進入抗日戰爭的歷史時刻,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電影景觀。它既不是《鐵道游擊隊》的簡單重製翻拍,也不是簡單的歷史事件的類型化再現,而是通過鐵道隊英雄人物老洪、平民英雄調度員老王、普通民眾護士小莊、火車工石頭等多條人物的情感線索,共同譜寫抗日戰爭時期華北人民團結一致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正義史詩。

類型大片與反類型

影片的開場,是終月連天的大雪,雪花紛亂地飄舞在灰藍、暗調的鐵道、林場、民居與工廠上空,落在戰爭陰霾下的中國工人、農民的肩頭腳邊。工廠裏納粹風格的日本帝國軍旗、聚集在院子中,憤怒地圍觀日本人行刑的身著灰黑色毛呢大衣的中國工人們,無不彰顯著影片「戰爭史詩」的類型大片特徵。

電影成功地融合了多種好萊塢電影工業美學、類型風格——西部片、戰爭片、黑色電影、諜戰片等等——與不一而足的表現手法。尤其是在張涵予飾演的主要英雄人物老洪的硬漢戰鬥段落中體現的非常顯著。

為了支援山裏根據地的抗日鬥爭、破壞日本侵略者的鐵路後勤戰線。在黑夜暗調之中,老洪身著立領毛呢大衣、頭戴寬簷帽、黑布蒙面,用繩索套住火車,隻身飛入貨運車廂劫掠敵軍補給的場景,電光火石間,帶給觀眾一種暗夜佐羅在北國風雪中出沒的恍如隔世感。

另一邊廂,在預告片裏重點呈現的槍戰橋段中,老洪的三八大蓋也不再斜插在前襟之下,而是配於右側腰間,撩起飄逸的衣角,右手於腰間摸到佩槍之時,手肘向後直線上提,並瞬時在腰間擊發的連貫動作處處見到西部牛仔的影子。

然而,當觀眾真的抱著觀看類型大片的期待走入戲院的時候,事情就又變得愈發有趣起來。《鐵道英雄》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任何一位飽受好萊塢類型電影規訓的普通觀眾,觀看之後都產生或多或少的心裏落差,這些落差清晰的反映在網絡影片簡評與視頻up主的嚎叫體之中——「這片子打的根本不過癮!」「戰爭場面不夠激烈!」。

《鐵道英雄》的特別之處就在於,這是一部反類型的類型大片影片從電影本體層面處處顯現出一種類似「調度老王」的反抗精神:表面上看似臣服於好萊塢類型片的規則,游走於西部片、戰爭片、黑色電影的裂隙,但內核則完全相反——英雄最終與敵人同歸於盡;少年自幼沒有母親,父親在礦難中失蹤,導致俄狄浦斯情節根本沒有存在的土壤;王子也沒有被力比多驅動為「父」復仇;硬漢英雄老洪並非一位無所不能的救世主、也沒有英雄救美;女性雖然出場不多,但護士小莊也沒有成為阻礙英雄完成任務的拖油瓶;電影的終曲也非大團圓結局…… 種種跡象都指向一種反抗,一種造型藝術上集合了所有的類型電影應有的視覺、聽覺元素,但在敘事上卻完全不同於好萊塢類型片這無疑激怒了一些類型片觀眾,但幾乎每個通過視覺風格、海報、預告片對類型作出預期的觀眾,在宣洩了自己的類型欲望之後,又都不約而同地談及影片主要角色與他們之間的情感聯繫。

反類型的類型片可能帶給我們什麼?

首先,反類型的類型大片超越了單一類型影片單線敘事的窠臼,在提供視覺奇觀的同時,將更多的主題、元素與人物有機的融入了同一部電影中。

影片在各種電影類型的遊樂園之間,巧妙地利用情感線,在敘事中成功穿插了戰爭歷史「四重景深」的「電影性」記憶——黨組織的領導、英雄主義個體的戰鬥、平民英雄的無私抗爭、普通中國人民的戰爭苦難與掙扎。這「四重景深」,在「運動–影像」、歷史、戰爭史詩、與作為主體的人中變奏,勾勒出中國人民在抵抗日本侵略戰爭的歷史時刻,民族與國家主體性的生成——既不僅僅是自上而下的指導,也不僅僅是個人英雄主義式無畏戰鬥,更不僅僅是戰爭的爆炸奇觀,又不僅僅是無名英雄在敵前敵後的秘密工作,還不僅僅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死抉擇;而是整個國家與人民在各個層次向著保家衛國的共同目標自發努力,每個人、每個社群、個體與集體為了抵抗「現代化的」野蠻侵略者、為了戰勝苦難而共同奮鬥,不計生死與個人得失的奮鬥。電影通過對這「四個景深」敘事的情感聚焦與變奏,不僅僅彰顯了中國人的英雄氣概與尊嚴,更顯現了在抵抗侵略戰爭的歷史「原境」,中國人民不屈與無畏的民族性格。

其次,為挖掘人物情感空間提供了更多可能性抗日戰爭電影與其它題材電影不同,在跳脫出齊澤克所謂「好萊塢內外的拉康」的個人欲望套路之外,電影不僅抵抗了一種好萊塢式的敘事濫套,更在電影本體層面抵抗一種俄狄浦斯症候,成為一種更加豐富的情感空間。而這種空間以前更多地被視為文藝片、藝術電影或者獨立電影的保留地。《鐵道英雄》卻在描繪戰爭的殘酷、英雄的勇敢之外,展露出一種用電影寫作包含在戰時華北人民生命所經歷的殘酷、痛苦、緊張、哀傷之中的,替代性的「溫情寓言」的可能性。

戰時華北生命經驗的溫情寓言

這種戰爭悲歌中的「溫情寓言」細膩地展開於少年火車工石頭的故事線中。

石頭在影片大決戰中,並沒有變身超能英雄,而是在槍林彈雨來襲時隱蔽躲藏,這既是手無寸鐵的十幾歲少年在戰場中心應有的隱蔽手段,又是剛剛目睹火車駕駛室兩平米內同工死亡的一種正常情感宣洩。但少年是堅強的,雖然顫抖,卻沒有崩潰,他依然安靜內斂,既沒有瞪大雙眼地好萊塢式面部痙攣的大吼大叫,也沒有王子復仇式為被日本人殺害的老王——「爹」——超能報仇。直到日本軍官衝進來對他拳腳相向,將他的頭按在鍋爐口旁燙傷了臉頰,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他才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把老王給他的寶貝折疊刀,撿起來,打開,用它偷襲日軍軍官,即便如此,依然未能成功。

石頭在這一刻也許並非英雄人物,他只是華北平原一個普通的農村孩子,他自小沒見過母親,面對侵略者來到自己的面前,傷害自己的家人親友,他甚至都能沒來得及悲傷。他太年輕,他生於戰爭的苦難之中,似乎苦難對他來說只是生活的正常,沒什麼不對。

電影最令人觸動的段落也正顯現在他對自己身世的平淡敘述中。老王問石頭家裏還有誰?石頭自述自小沒娘,爹和叔是下礦的,遇到礦難被捂裏面了至今還沒找到:「有時候就想,俺每天燒的碳,是不是就是俺爹和俺叔挖出來的。」老王此時不忍繼續盯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將頭扭向窗外的皚皚白雪:「是他們用命換的。」

觀眾坐在影院的黑暗中凝視石頭的苦難,但影片中的他生於戰火、在掙扎中生存,甚至難以察覺侵略戰爭帶來的苦難的悲傷與特殊。

藝術作為反抗,電影作為記憶

《鐵道英雄》由反類型的情感敘事進入藝術創作的場域,進而通過「四重」線索的交疊帶領觀眾重回華北反法西斯戰爭歷史時刻的情感「原境」。電影將平民英雄的抵抗與普通民眾的掙扎同樣納入英雄敘事的創作,在時間與影像的互相作用下,電影重新揭示的正是迪迪於貝爾曼所謂的「記憶的灼痛」。在這裏電影不再僅僅是媒介技術進步帶給我們的一種感官刺激,而是一種藝術創作的抵抗,既反帝國主義、反侵略,也反俄狄浦斯。也許正如德勒茲在《電影一》中說:「藝術就是抵抗本身」。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栗琳簡介:北京大學藝術理論博士研究生、美國杜克大學歷史學碩士、香港浸會大學電影電視與數碼媒體藝術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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