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 夕

柳岸

一個只愛玩的小頑童,對常常管束自己的父親素無好感,甚至憎恨。在一年的除夕前,因事到父親辦事的地方,才體會到老父為家庭的辛勞,工作上的辛酸。老父因工作而遇到的不幸,卻為家庭帶來融和與快樂。這個小頑童更而感悟到自己的福氣,使他成熟了,有更美好的人生觀。

彭小波原想竄入房內,午夜一時多了,還赫然見到父母仍座在廳中,心中不禁一凜。只見兩人都默然不語,氣氛惡劣極了,幸好不是因為自己,但總沒有好事情發生。

「不可以的——。」父親說,「這個時候我們怎能叫三叔還債呢?雖然他手上有一筆遣散費,但他被解僱啊!他要錢傍身的。」

「我們又怎樣了?我也被解僱啊!三叔若是懂得人情世故,早應自動把手上的錢還了舊債——,我們就是有這樣的親戚——。」說著,長長地嘆了一聲。

「用少些吧,今年不辦年貨了!」

「不辦年貨?——可要派利是啊!紅包不能比去年少的,這樣意頭不好。」母親無奈地說。

「——」父親欲言又止,一眼瞥見小波回來,立時說:「你跑到哪裏了?後天啊,年廿八,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否則有你的好看,——哼!」

小波不敢作聲,見不再責罵他,正要竄回房間。

「明天你放學立即來我公司幫我點貨,越早越好,聽到嗎?」

小波點點頭,奔入房,跳到床上睡覺。

小波過了新年便十四歲,他已知道家中常常為金錢嘈吵不堪。這三年多以來母親為幫補家計到酒樓做收銀,雖然多了一人賺錢,但仍老像不夠開支,他感到母親總是欺壓父親。小波對父親更沒有好感,這幾年來他在家中不是吃飯便是睡覺,否則便是破口罵他,有時還賞他一巴掌。他對父親敢怒不敢言,年紀稍大,便懂得虛與委蛇來應付他。

彭小波放學後和同學遊蕩好一會,直到下午四時才到貨倉找父親。他在大廈的長廊踟躕,盤算用什麼藉口向父親塞責。突然卻聽到一陣斥喝聲。

「怎麼?你這個老糊塗,這樣簡單的點貨也數來數去數不清,竟然算漏一批貨。」

「好、好、對不起,待我從頭再算。」一把聲音囁嚅地說。

「沒時間啦,新年趕貨哪有許多時間——你真累事。老鬼,你拿現鈔去大華公司結賬吧,這裏我找人代替你。」

「對不起,我……….。」

「走啦!說什麼廢話,我最不愛聽人家道歉。速去速回,唉!正一老傢伙——。」

小波聽在耳中,心想這個老闆罵人真沒道理。似乎老了便有罪,比父親罵自己更橫蠻,真想衝入去教訓他。正猶豫間,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拿著一個黑色的公事包,低著頭,匆匆擦身而過。小波陡然呆住了——,原來那是他的父親。

父親陡然間變成另一個人,他在家中的威武尊嚴完全消失了,變成一個可憐的弱者,被人斥罵也不敢吭一句。只見他背部微曲,瘦削的身體顫顫危危地一步步急跑向前,還感到他在喘氣。小波望著父親的背影,心頭泛起莫名的悲哀,難以想象他便是家中的司令員。

突然,長廊轉角跳出兩個青年,一人迅速地搶奪他的皮包。但彭父死抱不放,還大聲叫起來。

「搶野啦!救命啦!」

「喂!停手!有人搶東西啦!」小波邊跑邊喊,衝上前幫父親。

另一賊人不知那裏弄來一條長木方,躍起身來照彭父微禿的腦袋用力敲下去。「砰」的一聲,彭父癱瘓在地上,皮包被賊人搶去。小波急急上前抱起垂軟的父親,鮮血從他的頭顱滲到小波的掌縫上………..。

彭母放下報紙,感慨萬千。想不到昔年追求自己的少東竟串同歹徒打劫家族的金舖,現在被同謀供出來在法庭受審。她結婚後,曾有好幾次後悔沒有嫁他呢。在思潮中,電話突然響起來,原來丈夫被人打破頭,昏迷躺在醫院。

他究竟會怎樣呢?會不留一話便離開人世嗎?這時,她突然想到丈夫的腳踏實地,好人好心的種種好處來。要是一朝失去他……,再也不敢想了,乘車飛奔直往醫院去。

今天是除夕,彭小波一家人在吃晚飯,還一邊看電視。家中已被母子兩人打掃得煥然一新,貼上春聯,擺放好年點,真有氣象一新的感覺。

「怎樣?你的頭不再痛了?」母親問。

「不痛了,今天覺得突然舒服,特別快樂。」父親說。

「什麼特別快樂了?」母親問。

「一家人融融和和、平平安安,相聚一起便是快樂了——這說來平凡,但這許多年來,真不容易辦到呢!」父親說,聲音充滿著感謝和知足。

小波突然胸口一熱,滴下熱淚來,感到自己無比幸福。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柳岸簡介:原名楊興安。以筆名柳岸發表小說。多年來從事文教工作。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散文《浪蕩散文》、舞台劇《最佳禮物》,及由香港作家協會出版之小說《柳岸傳情》等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名譽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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