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新加坡著名作家
日砰是我小叔,比先生日勝小四歲,是家中么兒。
自小不愛讀書,可玩起來卻比誰都精、狠、瘋。下河摸小魚、上樹採果子、彈弓射鳥兒、鬥蟋蟀、打彈珠、跳木馬、抽陀螺,等等,玩得不亦樂乎。他在友伴當中當「領頭羊」,天天放學後,呼朋喚友到處晃蕩,不到天黑不回家。
婆母對著他滿江紅的成績冊唉聲嘆氣:「你呀,真是個大番薯。這麼濫玩,怎能考上中學呢?」
擔心歸擔心,然而,對於這個淘氣的么兒,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婆母口中的「大番薯」,竟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小六會考臨近時,他拒絕了友伴千呼萬喚的誘惑,閉門苦讀,成績公佈時,竟然昂首闊步地邁入了怡保的英華中學,讓師長和親友大跌眼鏡。
升入中學後,他依然好玩。幾名兄長,都是校中翹楚,偏他吊兒郎當,每年都是在「險象環生」的情況下勉強升班的。溺愛他的婆母認命地說:「大番薯總有大番薯的福氣,由他去吧!」
「大番薯」在高中會考時,臨危不亂,過關斬將,以驕人成績畢業。之後,負笈新西蘭,順順利利地考取了特許會計師學位。
我與日勝結婚時,他由新西蘭飛返怡保,參加婚宴。身材魁梧如山,性子開朗直爽。他不但健談,而且,妙語如珠,隱約可見當年頑童的影子。我們一見如故,彼此有分享不完的故事。熟悉之後,他和我、加上性子幽默的小姑惠琴,三個人時常互相調侃,唇槍舌劍,槍聲砰砰、劍光閃閃,大家旗鼓相當,誰都佔不了誰的便宜,相處的時光總鑲嵌著一串串笑聲。
幾年後,他離開新西蘭,定居於柔佛。昔日的「大番薯」脫胎換骨,成了公司裏的猛將,有「拼命三郎」的美譽,在短期內一再擢升,後來,被派往沙撈越擔任主管。
每次回家探親,大包小包的土產總是塞滿了行李。有一回,農曆新年前,他居然拎了十公斤白米回來。我哈哈大笑,戲謔地說:「哎呀,你是在逃難嗎?」他瞪著我:「你居然把珍珠當魚目!這是大名鼎鼎的巴里奧(Bario)高原米呀,是烏魯部落的土著在海拔約三千五百尺的高山上種植出來的。它產量極少,售價極高,供不應求。我特地請假兩天,上山去向土著購買的。」頓了頓 ,又繪聲繪影地說道:「這米啊,煮好後,閃閃發亮,碗裏好像聚集著一隻隻螢火蟲。入口時,細軟如綢、輕盈如風,香得不行!就算沒有菜肴配搭,一連吃上多碗也不厭膩!」
除夕夜,人人引頸期盼。可是,擺上桌的米飯,色澤暗淡,日砰一看,便急急地問婆母:「媽,您為什麼不煮巴里奧米呀?」婆母說:「煮了呀!」 日砰說:「不,這絕對不是……」婆母囁嚅地說:「這個米,太貴了,所以,我把它和普通的米摻和著煮,比較耐吃啊!」日砰駭然驚問:「十公斤,您全都摻了?」婆母點頭,日砰差點昏厥在地。婆母過去在海南島務農,一向節儉慣了,移居南洋多年,儘管晚年生活舒適,可她還是積重難返,吃比一般米貴上多倍的巴里奧米,是她字典裏容不下的奢侈。這件事,一直被我們傳為笑談,笑了好久好久。事後,日砰說了兩句非常有哲理的話:「要讓媽媽的生活繽紛,孩子必須學會講白色的謊言。」自此之後,不管買什麼孝敬母親,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總刻意隱瞞真實的價格,或者告訴她,是從大減價的貨色裏撈回來的,婆母自是享受得心安理得。
在不惑之齡,日砰被一家跨國公司網羅,派往中國,在深圳的分公司獨當一面。純受英文教育的他,剛去中國任職時,只會講幾句簡單的普通話,他發揮了「拼命三郎」的精神,拼命學、放膽說,荒腔走調的發音讓人忍俊不禁,他聳聳肩,說:「只要我不笑自己便行了呀!」不出幾個月,一口普通話便溜滑如水,還能出口成章哪!
與他共事多年的同事如此評論他:「在公務上,他像包公,舉賢任能,倘若有人想走後門,連個扁扁的門縫也找不著!在財務上,他錙銖必較,一分一毫都必須有個清楚的去處,清廉剛直得近乎執拗,甚至可被視為不近人情;在私生活裏,他卻像宋江,仗義助人,慷慨大度,不計小節,充滿了人格魅力!」
他在深圳工作期間,曾多次邀請我和家人到深圳去玩。我們一住便是兩個星期。大吃、大喝、大玩、大鬧,幾乎把他家的屋頂都掀翻了。這些溫馨的記憶,在心的園圃裏,綻放成一片片氤氳著香氣的花海。
年過半百時,他告訴我,他想要辭職,去過過海闊天空的日子。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他身居高位,呼風喚雨,要啥有啥,哪有可能平白無故地拋棄如此豐厚的俸祿?再說,他身強體壯,思維敏銳,正是「更上一層樓」的大好時機呀!他嘆了一口氣,說:「錢財如枷鎖啊!我處身中國多年,公務纏身,一直想去攀爬萬里長城,卻始終緣慳一面;就連廣東省近在咫尺的大城小鎮,也沒空去玩!有時想想,不但遺憾,而且,荒謬!」這時,我知道當年那個「頑童」在呼喚他了,辛勞了半輩子後,他想要過過那種逍遙自在的日子了。果然,不久,他遞上辭呈,可是在公司的一再挽留下,又盡心盡力地多做了兩年。之後,不管誰來說項,都動搖不了他想要追尋自由的決心。
擺脫束縛後,他和妻子天涯海角地遊山玩水去了。他透過手機傳來了在世界各地留痕的短信和照片,朗朗的笑聲從我手機裏滾落出來,兜都兜不住。啊,「捨」,就是為了「得」呀!
他沒有子嗣,然而,多年以來,親戚當中,誰家沒有經濟能力送孩子上學,他二話不說,便出錢資助,直供到大學畢業為止。這些孩子,都成了他的誼子誼女,他時常大宴小酌地溺寵他們,家裏常年熱鬧,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樣愜意的日子,過了長長長長的二十年。
疫情蹂躪,他居家不動,被金黃的啤酒灌出了一個圓圓的啤酒肚。
二○二一年十二月初,猝不及防地傳來了壞消息,他因為長期久坐於電腦前,神經被椎間盤壓迫而造致劇痛,行動不便,出入必須依賴拐杖。那樣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啊,真難以想像他步履蹣跚的樣子。醫生勸他動手術,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說:「當生命的素質可以靠手術挽回時,就算有再大的風險,也得放手一搏啊!」然而,手術尚未進行,卻又響起一個晴天霹靂:他罹患第三期大腸癌,而且,是惡性的,必須緊急動手術割除。兩項大手術,孰先孰後?醫生和近親都勸他先割除大腸癌以遏制癌細胞擴散。他平靜而又冷靜地考慮了各種可能的後果,決定先動椎間盤手術。他說:」萬一椎間盤手術失敗而我因此癱瘓了,人生也就走到了盡頭,我幹嗎還需要大費周章地去割除大腸癌呢?但是,如果手術成功了,我便可以安心地動另一項手術,恢復正常的生活。」仔細想想,言之成理啊!但是,能在人生黑暗的隧道裏把自身的危機看得如此透澈、處理得如此明智,著實不易啊!
彷彿奇跡般,兩項重大手術先後順利地完成了。他再度拿出「拼命三郎」的精神,拼命服藥、拼命做物理治療、拼命調整飲食。捷報頻傳,到了今年三月份,他已經生活如常了。在照片裏,他高高地揮著高爾夫球棒,露出攆走病魔的勝利笑容。
今年六月十五日,他忽然從柔佛駕車到新加坡來探望我們,留居兩天。我們欣喜若狂,因為疫情的阻斷,我們已經兩年餘沒見了。他嬉笑如故,可精神和胃口都明顯不如以前,就連最喜歡的烤乳豬,也只吃了兩片便擱箸。離別前,他輕描淡寫地說:「癌細胞已在我體內擴散了。」他的語氣那麼平和,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我當時居然未曾意識到死神已經覬覦在旁了;我更沒有想到,他此行是刻意來與我們訣別的。他的妻子事後告訴我們,那一回,駕車來回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兩個國度,他是卯足全力的。一回到家門,元氣便渙散了,再也未能起床。
七月十八日,消息傳來,他走了。我說「消息」而沒有選用「噩耗」二字,是因為他走得安詳。當生命失去了該有的素質時,他不棧戀,絕不。
葬禮過後,親友們聚集在他最愛去的一家餐館,點了他最喜歡吃的菜肴,人人手中高舉啤酒,在起起滅滅的泡沫中,大家齊聲說道:「日砰,乾杯!」
這時,我彷彿看到他微笑地舉起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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