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明天憂思——譚劍和他的《人形軟件》

韓松

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世界華人科幻協會會長

我很早就知道香港有位科幻作家叫譚劍,第一次見到他,是二○一○年,在成都科幻世界雜誌社的辦公樓裏,一起進入電梯時,一個年輕人對我說,他是譚劍,久仰,十九年前就讀過你的《宇宙墓碑》。他很精神,戴個鴨舌帽,給人印象深刻。這樣時間過去十二年了。譚劍今年滿五十歲了。

香港著名科幻小說作家譚劍。(資料圖片)

就在那一年,譚劍的《人形軟件》獲得了首屆全球華人科幻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獎。這部小說今天看來,還是很有意思的。小說由香港天行者出版公司出版,描寫了一個發生在未來香港的故事:二十歲的寧智健在現實世界裏是寧記面店的少東家,而在網絡世界中則是一名黑客。他在參加由烏克蘭網絡犯罪集團策劃的打劫香港獅子銀行行動時,玩黑吃黑,被黑幫老當作叛徒處死了。但這個年輕人的生命,卻在他死後才真正「精彩」起來——根據寧智健的信息和數據製造的「人形軟件」,卻在網絡上存活下來。所謂人形軟件,其實就是人類的虛擬空間替身,他在經過一千小時的沉浸式學習後,變成主人在網絡世界的「代理者」。他可以代替主體和網絡配對公司的速配情人見面;他可以在主人睡覺時,通宵達旦頂替他接力網絡遊戲角色;它還能結交計算機黑客、網絡間諜和其他人形軟件等等。但作為寧智健替身的人形軟件有一天發現,自己無法與主人取得聯繫,因為,寧智健已經被黑幫老大處死了。這時人形軟件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便開始了查找真相的過程。最後明白過來,他這個人形軟件也不過是黑幫組織製造出來的一件工具,目的是為了追查寧智健在黑吃黑時奪走的那筆鉅款的下落。而人形軟件竟然不止一個,而是同時被製造出來了兩個——黑幫組織令他們在網絡世界互相追殺,以誘使被懷疑為寧智健同黨的一名日本女性黑客高手現身……故事緊緊圍繞這樣的情節展開,起伏跌宕,錯綜複雜,懸念迭起,高潮不斷,充滿中國傳統小說中的陰謀詭計,有的橋段令人恍然有讀《三國演義》之感,令人看得喘不過氣,作者卻在其中注入了對現代世界的憂思。

譚劍的《人形軟件》獲得了首屆全球華人科幻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獎。(資料圖片)

當時,我為《人形軟件》寫了一個書評,裏面寫道:「欲理解《人形軟件》這樣一部觀照未來的幻想小說,則需了解香港的變遷。香港回歸祖國已經十三年了,在外界看來,只要按照基本法去做,一切就塵埃落定無礙了。但是,有關香港未來的討論,這些年裏,竟一直持續不斷,轟轟烈烈。這座七百萬人的城市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僅在於它曾是『日不落帝國』英國的殖民地,是全球金融貿易航運的一個中心,還在於它站在東西方文明連接的橋頭堡上,是中國以『一國兩制』方式推行民族復興的一個特別樣板。所以,圍繞『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下的香港的未來前途命運,香港各群體都不停地發出聲音。這次,讓人欣喜的是,位於『邊緣』的科幻作家沒有缺席。但我憂慮地看到,譚劍對於香港的明天似乎並不表示樂觀……」

在《人形軟件》中,譚劍用冷靜而嫺熟的筆墨,活生生描繪了一個金錢統治一切的壟斷資本主義社會,香港成了財富全球霸權下的一個小角色甚至一個配角。未來的香港,人情冷漠,誠信喪失,充滿背叛,到處黑吃黑,恐怖襲擊不斷。人們對生活深懷厭倦,對社會大為不滿,寧願離開現實世界而投進虛擬空間,從「網絡依存症」演化而成的新興宗教組織,已成為未來最嚴重的社會問題之一。因此,《人形軟件》的一大價值,就是它在華語文學中少有地呈現出了一個後現代的、反烏托邦的香港,這本身彰顯了這部作品的獨特意味和現實批判性,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港人當下的心理和關切,也更需要引發內地人們的關注和思考。這也是它榮獲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的一個原因吧。

在《人形軟件》中,譚劍用冷靜而嫺熟的筆墨,活生生描繪了一個金錢統治一切的壟斷資本主義社會,香港成了財富全球霸權下的一個小角色甚至一個配角。(資料圖片)

在譚劍健筆下,全球化已經推進到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作家的視線在幾大洲之間遊移跨越,時空轉化令人眼花繚亂,一會兒在亞洲,一會兒在歐洲,一會兒又到了非洲。來自不同文化的人物角色在全球範圍內展開生死角逐,而國家實際上只成了一個模糊的背景(這裏包括香港與內地的聯繫,在小說中也似乎是疏離的)。特別是網絡的高度發達,早已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界限。判定一個國家價值的唯一取向是看它有沒有錢(在現實世界與虛擬空間裏都是一樣)。因此譚劍筆下的這個全球化讓人感到了更大的不確定性。小說中,在未來,中國成了世界黑惡勢力的頭號攻擊目標,因為,「全世界最有錢的人是中國人,最財雄勢大的機構是中國銀行,最強大的國家是中國」。譚劍的描述是很神奇的。二○一○年中國剛剛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十年後中國在財富五百強的上榜公司數量超過美國,成了世界第一。我理解,這才是《人形軟件》故事發生發展的前提。而奇妙的是,在強大中國的庇護下,卻屹立著一個虛弱的香港。高度自治下,內地公安的身影消失了,犯罪組織在香港幾乎無孔不入、為所欲為。日本黑客、越南黑客、印度黑客、巴基斯坦黑客,在這兒出沒如入無人之境。而更有意思的是,攻擊香港的網絡犯罪集團的首腦,並不是來自美國,而是來自烏克蘭,這個曾屬於蘇聯的前社會主義國家,已成了法律道德淪喪的淵藪:金錢至上。任何與金錢作對的,都是人民公敵。這好像是一種對歷史的報復

我讀了《人形軟件》,不禁思考: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中國究竟是什麼?香港又究竟是什麼?但譚劍卻似乎是更想回答一個問題:人是什麼?未來的香港人是什麼樣的人?未來的中國人是什麼樣的人?未來的人類是什麼樣的人?這或許便是作品從開始到結尾透露出來的最大憂慮。這正如譚劍二○一一年在廣州的讀者見面會上談到:「我心目中的科幻小說的背景不在太空,也不在幾百年後,」他說——與此同時,PPT出現的畫面是浩瀚的宇宙,「而是——我們居住的城市。」視角迅速拉近,香港的夜景出現了,「故事的重心是人,是人的故事。」譚劍說。

譚劍哀怨地自稱,他生活在一個不讀書的社會。據說每個香港人平均一年只讀三本書,而且沒有一本是小說。他在書中寫道:「香港人只讀理財、讀風水。香港成為了一個培養『次等文盲』的社會。譚劍說,他為了出版一部科幻長篇要花費十年時間找出版社,「在香港,寫科幻的比(混)黑社會還要邊緣」。那麼,香港有未來嗎?香港人有未來嗎?在譚劍筆下,未來世界裏,人性是分裂的,甚至連人也是符號化的、機械化的,是像人但又不是人的人形軟件。在小說裏,日本黑客天照為了拯救人形軟件,與烏克蘭網絡犯罪組織對攻,把人形軟件像孫悟空的毫毛那樣分裂成了三十二個,分派他們去執行不同任務,但即便如此,每一個的命運都是不確定的,他們均無法按照預設的計劃完成自己的使命,甚至無法根據程序的安排去生或去死,連存亡都是隨機的。這三十二個人形軟件,每一個的意識和性格都是模糊的,傳統小說的敘事規則在這裏失效。作為時代的一面鏡子,網絡讓人生更無意義。這正是未來世界的真實反映,十分觸目驚心。

但是譚劍似乎又並不是要傳達消極和失望,《人形軟件》或可以視作普通人與命運抗爭的寫照。作家在網絡世界安排的寧記麵店,頗富喻義。這家麵店小且舊,賣的是最普通的雲吞麵,卻是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個象徵,是精神層面的一個觀照,小說到最後的高潮,已然演變成了為在現實世界裏保存這家不起眼的小店舖而抗爭。寧智健雖是一名不講道義的黑客,生前卻也一直在為保護麵店不被房產公司侵吞拆遷而努力。他死後,一名日本模特放棄高收入,頂替他來到麵店打工,以讓它經營下去。各個階層各個群體的人們亦紛紛幫助喪子的老父親恢復麵店的榮光,讓它屹立堅持……這場面十分感人。由此,譚劍的這部賽伯朋客小說(cyberpunk,科幻小說的一個分支),展示出了與威廉.吉布森及尼爾.斯蒂芬森筆下的網絡世界既相似而又不同的一面。這裏有對古典和浪漫價值的堅守,有對香港文化的熱愛和忠誠。譚劍讚揚了美好,「我指的美好,是老百姓由衷稱讚和嚮往的美好」。

其實,這也是譚劍本人在現實香港中所做的。他是英國倫敦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布拉福特大學企管碩士,曾任程序設計、系統分析及項目管理等工作,並開設顧問公司,但因為喜愛寫作,而放棄了賺錢發財的機會,專心從事科幻這麼一種小眾文學創作,很令人敬佩。讀了此書,我由衷感受到了香港人的意志、毅力和生命的頑強,就好像看到在菲律賓綁架事件中,香港旅遊團的那位領隊,面對匪徒的槍口,仍然從容鎮定,大義凜然。我在想,香港仍是一個保有理想主義火種的城市。

在《人形軟件》獲獎之後,譚劍又連續出版了這部書的兩部續集,描述的現實生活和未來社會更是震撼人心,表達了作家更多更深的思考。它傳遞的價值,不獨對於香港,也應令整個中國乃至世界警醒。

在《人形軟件》獲獎之後,譚劍又連續出版了這部書的兩部續集,描述的現實生活和未來社會更是震撼人心,表達了作家更多更深的思考。(資料圖片)

二○一九年,我去香港參加亞洲書展,才又見到了譚劍。他的憂思更重了,甚至談到了「恐懼」。他說,香港倒退了,很多茶餐廳不正宗了,香港的文化在消失。香港還面臨嚴重的住房問題,有種只能住進一個人的房間,還很受歡迎。我想,這不正是他十年前在《人形軟件》中擔心的嗎?譚劍也多年沒有來內地了。香港的科幻小說也從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的入圍名單中消失了。但我看到,譚劍就像維護麵店一樣,仍在繼續創作科幻小說。

我參加的香港書展,主題是科幻與推理。它似乎在暗示,未來具有更大的不確定,而面對謎霧一樣的現實,我們只能從科幻和推理中去找答案。在這個書展上,我也看到了華人科幻的多元一體性,形成紛繁驚艷的萬花筒。大陸科幻在蓬勃發展,而香港的科幻作家,還有台灣的科幻作家,以及海外的華人科幻作家,倪匡、黃易、陳冠中、譚劍、杜漸、李偉才、葉李華、張曉風、張系國、黃海、葉言都、紀大偉、洪綾、伊格言、吳明復、高翊峰、李伍薰、平宗奇、劉宇昆、特德.姜……他們創造的獨特世界,成就了宇宙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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