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雪

北星

香港下雪了。施明牽著阿芳的手走出香港大學校園,沿著學校後面的登山小路上太平山去看雪。

地上已經積了十幾厘米厚的雪,放眼望去,只見白茫茫一片,有如覆蓋了一層白色的地毯。路邊的樹從已是銀裝素裹,雪掛滿枝。向上望去,雪花還在從蒼茫的天空中不停的降落,隨著微風輕快地盤旋飛舞,宛如潔白的精靈。

山路上行人不多,都是去山頂看雪的。因為路上積雪,行走實屬不易,加上天氣寒冷,這時候要步行上山還真要些勇氣和毅力。

「沒想到,香港居然下雪了。」阿芳感嘆,「這在香港是不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啊?」

「我來查查,」施明說。他在智能眼鏡上敲了一下,眼前憑空出現一個虛擬鍵盤。他用手指在鍵盤上點動幾下然後說:「據記錄香港以前還真的下過雪,但是都不是太大,或者是雨加雪。最近的一次是在二Ο一六年一月,在新界部分地區曾經出現過雨加雪。最大的一次是在一百多年前的一八九三年一月,那次在太平山頂都有大約十厘米的積雪。不過像現在這次這麼大的雪香港有史以來都沒有過。」

「看來又是極端氣候?」阿芳問。

「應該是這樣,是全球變暖造成的。」

「全球變暖,香港卻出現這麼寒冷的天氣。」

「是的,全球變暖影響了整體的溫度分佈,但是對個別地區的影響是有可能產生極端高溫和極端低溫的。」

「想起來我們初次見面也是拜極端氣候所賜。」

「是啊。」 施明看著阿芳,見她的臉上凍得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她的頭上戴著一頂天藍色的毛線帽。施明想,不知道換成紅色的會不會更好看點?不過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能夠相識,全靠這天藍色。

「那次跟現在的情形正好倒過來。」施明說,「那年香港是創紀錄的酷暑。我記得那天是七月六日,當時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度,淺水灣海灘上擠滿了人。我從海水游泳上來,回到我的沙灘帳篷,發現裏面居然躺著一位陌生的妙齡女子。」

「哈哈哈哈,」阿芳笑道,「誰叫我們兩個都是天藍色的帳篷啊。」

施明也笑了起來。他捏緊了阿芳的手,感受著阿芳手掌的溫度,說:「虧得你這個冒失鬼走錯了帳篷,要不然我們這輩子就會當面錯過了。」

阿芳哈哈笑著說:「看來冒失鬼也有好處啊,是不是?」

施明說:「當然當然。」

這時一男一女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打著雪仗從他們身邊跑過。跑在前面的男孩轉回身對著小女孩扔來一團拳頭大的雪球,卻扔高了些,雪球從小女孩頭頂飛過,直接對著阿芳的臉飛來。施明眼疾手快,在阿芳的臉前伸手擋住了雪球。雪球飛散開,一些雪屑飛落到施明的羽絨服上。施明衝著小男孩大聲喊道:「喂,小鬼,看著點!」

小男孩吐了吐舌頭,說:「叔叔,對不起。」

阿芳拉了一下施明的手說:「別喊了,人家還是小孩子呢,難得能夠在香港打雪仗。」

施明也有些為自己的失態後悔。他對著小男孩說:「沒關係啦,以後小心點。」

兩個孩子繼續打著雪仗向前跑去。他們的父母,一對身著黑色皮衣和咖啡色呢子大衣的中年夫婦從後面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男士對著他們抱歉地說:「對不起啊,我們的孩子太調皮了。」

施明說:「沒關係,小孩子大概是第一次見到下雪吧。興奮點也是應該的。」

女士說:「實際上,我們去年冬天曾經帶他們到哈爾濱去看雪,不過能在香港見到雪也確實令人興奮。」

「哦。」施明答道。 「那是,畢竟是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次下這麼大的雪。」

「是啊。」男士說,「我們去追小孩了,好好享受一下雪景吧。」

「你們也一樣。」施明說完,中年夫婦答應了一聲是,便匆匆忙忙地往前趕去。

望著遠去的中年夫婦,阿芳說:「他們的孩子可真幸運。我做夢都想去哈爾濱看雪,可是卻一直沒有實現。」

施明說:「真抱歉,我每次想帶你去哈爾濱看雪的時候都因為我的人工智能實驗室意外加班而耽誤了。」

阿芳說:「不能怪你啊。何況現在你終於帶我來看雪了。」

施明搖了搖頭說:「那還是不一樣的。」他看著阿芳,忽然感到有些難過。他轉回頭看著前面雪地上凌亂的腳印。兩個人沉默地走著。

阿芳忽然說:「我說,我們不要這麼悲觀嘛。能不能回想點快樂的事?」

「快樂的事?」施明心不在焉地回答。

「是啊,比如我們一起去夏威夷度蜜月的事?」

「哦,那次啊。」

「是啊,難到你忘了嗎?要不要提醒一下?」阿芳用手在施明眼前一揮,施明的眼前出現了阿芳在夏威夷島有名的黑沙灘海水裏戲水的錄像。這還是施明用智能眼鏡拍的,錄像裏,只見阿芳像孩子一樣向天空拋著水花,一隻巨大的綠海龜突然擦著阿芳的腿游過去,嚇得阿芳大叫起來。施明也嚇了一跳,使得畫面劇烈地抖動了一陣。之後,錄像中傳來施明沒心沒肺地的大笑聲。

施明詫異道:「我的笑聲這麼難聽嗎?」

「你現在才知道啊。」阿芳笑著說。

施明微笑起來,那真是一段甜美的回憶。他嘆了口氣說:「可惜我們快樂的時間太短了。」

「你是說後來的颶風?」

「是啊,那場夏威夷罕見的颶風摧毀了各種旅遊設施,破壞了道路,打亂了我們蜜月後半部的所有行程。我們只能天天待在旅館裏看電視,連網都上不了,也沒法按時回香港,耽誤了我一個星期的工作。」

「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跟你在一起,享受一段不受人打擾的日子啊。」

「嗯,」施明深深地盯著阿芳說,「我也享受那段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啊。」

阿芳低下頭,羞澀地笑著。她那凍紅的臉頰彷彿變得更紅了。

施明轉回頭,拉著阿芳繼續爬山。不久,施明看到路邊一塊被雪覆蓋的標誌木牌。透過薄雪,施明隱隱約約看得出龍虎山幾個大字。

「到龍虎山郊野公園了,」施明說,「我們要去看看松林砲台嗎?」

阿芳忽然喃喃不絕地念到:「松林砲台在一九Ο五年英屬香港時期由英軍建立,海拔三百零七米,為香港海拔最高的砲台。最初主要防止法俄兩國侵略香港。一九三Ο年代,因應抵禦空中攻擊的需求,松林砲台被改建為防空砲台。一九四一年對日本的香港保衛戰爆發,日軍出動轟炸機空襲松林砲台,使得砲台被毀。如今的砲台遺址被闢作松林廢堡郊遊區。」

施明看了一眼阿芳說:「怎麼啦,背書啊?」

阿芳楞了一下說:「沒事,我對香港的歷史挺感興趣的。」

「哦,」施明問:「我們要去看看嗎?」

阿芳看了看去砲台的路說:「下雪天,台階不好走。我們今天還是不去了吧,反正我們已經去過了。」

「好吧。」施明答應了一聲,帶著阿芳繼續往山頂走。他邊走邊說:「說起砲台,我想起我們在佛羅里達度假時曾經參觀過聖奧古斯丁市的聖馬科斯城堡。」

「聖馬科斯堡啊,美國最老的石頭城堡了。」施明以為阿芳又要開始背書了,卻見阿芳的手在施明前面一揮。施明的眼前立刻出現他們在聖馬科斯堡參觀的一段錄像。只見他們和十幾位遊客一起躲在城堡一間黑乎乎的小房間裏。透過長方形的小門往外看,只見外面天昏地暗,狂風如同發狂的野馬一樣四處肆掠,呼嘯之聲不絕於耳。雖然是躲在小房間裏,施明和阿芳仍然感到狂風掃進屋裏的力量,彷彿要將他們帶走。他們跟其他遊客一樣緊靠著牆,抱在一起抵禦著狂風,默默地祈禱著,希望狂風馬上過去。

看著錄像,施明苦笑了一下說:「我們真不走運,在城堡裏居然遇到了一場突發的龍捲風。好在城堡石頭牆壁結實,要不然我們的小命可有些不保。」

「你說我們為什麼總是那麼不走運啊。」阿芳說。

「是嗎?」施明反問道。

「是啊。你看看:我們去巴黎遊覽時遇到三天的暴雨,賽納河發起大水。我們被關在旅館裏五天沒有出門,預訂的返程飛機也沒能趕上,最後還是救援隊用摩托艇把我們接出旅館;在加州的納帕谷參觀葡萄酒莊,卻遇到了森林大火,差點沒逃出來;在去九寨溝的路上遇到山體滑坡,差點被埋到土裏;在日本遇到大地震……,好幾次我們能活下來都算是奇蹟,感覺我們簡直就像是行走的災難報警器啊。」

施明握緊了阿芳的手,帶著歉意說:「都怪我。你跟著我真是受了太多的苦頭。」

阿芳搖搖頭說:「其實也不怪你啊。因為全球升溫,極端氣候增多,各種氣候相關的災難也比以前多多了。」

「是啊,」施明說,「好在今天這次的極端氣候對我們還算有點益處。我們居然可以在香港賞到雪了。」

「其實這場大雪給香港帶來的害處也不少。香港沒有下雪的應急機制,現在路上沒法行車,大多數香港人都被關在家裏無法上班。」

「嗯。我們還是不要想那麼多,好好享受這難得的雪景吧。」

這時他們已經走在了環繞山頂的夏力道。只見路邊一道不大的瀑布從白雪覆蓋的山坡間如一道白練飛流而下。

「盧吉飛瀑。」施明像導遊一樣指著瀑布煞有其事地說。

「可惜沒有被凍起來。」阿芳說。

「哈哈,」施明笑道。 「這瀑布要是凍了起來,那全球恐怕已經到大冰期了。」

「是啊,」阿芳也笑起來。 「還是不要凍住的好。」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施明讓阿芳站在瀑布前,給阿芳拍了張與瀑布的合影。拍完照後,他們繼續往前走。透過樹叢的縫隙,可以看見山下的薄扶林和蒼茫天空下的南海。透過雪的帷幕,隱約可見遠處白茫茫一片的南丫島。施明陪著阿芳站在那裏看了好久,看著滿天雪花如蝴蝶般翻飛舞蹈,飄落到那曾是綠意蔥蔥的山坡和遠處一望無際的海洋,只覺得心胸開闊,心懷大暢。沒想到這南國風光也會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等他們走到山頂的時候,雪終於停了下來。施明驚訝地發現,山頂居然聚集了不少遊客,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遊客賞雪的熱情。他們隨著人流乘著手扶電梯來到凌霄閣摩天台四二八。這個全香港最高的三百六十度觀景台上早已擠滿了賞雪的遊客。施明帶著阿芳好不容易才擠到觀景台的邊上。只見前方山坡密密的樹叢上堆積著團團的白雪,彷彿這些樹上結滿了潔白的棉花。山下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在嚴寒之中如巨人一般傲然挺立。天空露出一片藍色,一道陽光刺破蒼穹,在維多利亞灣投下一片白色的光斑。

施明和阿芳來過這裏無數次,山下的風景是他們早已爛熟於心的香港,是他們生活和工作的家鄉;那也是他們感到陌生的香港,一個正在下著雪的香港。

「阿芳,」施明看著前方說,「我終於帶著你來看雪了。」

「雪景真美。」阿芳的頭靠在施明肩上說,「謝謝你。」

「我應該早就帶你去看雪的。」

「現在這樣就挺好。」阿芳緊握著施明的手說。

「嗯,現在這樣就好。」施明重複了一遍。

「我們這不是還在一起嗎?」阿芳溫柔地說。

「是的,我們還在一起。」 施明機械地回答,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忽然注意到智能眼鏡的一角出現一個紅色的標記,他趕緊摸了一下口袋,差點想罵自己。智能眼鏡快沒電了,而他出門時只顧上看雪的激動,卻忘了帶充電器。

「阿芳。」施明叫道。

「嗯。」阿芳回答。

「我真後悔讓你一個人去馬爾代夫。」施明脫口而出。

「我去過馬爾代夫?」

施明默默地點了下頭。

「我怎麼不記得?」阿芳詫異地問。

你當然不記得,施明心裏想。因為我沒有給你輸入這一段記憶。

「哦,看來是我記錯了。」施明敷衍地回答。他感到頭有些痛,用手揉了揉頭。

「你沒事吧?」阿芳關切地問。

「我沒事。」施明說。他的頭痛源於自己在那件事後沒日沒夜的工作。那些日子裏,他發瘋般地收集整理關於阿芳的所有的影像資料、照片和文字,以及阿芳的家庭背景、身高體重、所有體檢材料、所有他能想得到的興趣愛好、說話習慣、穿著打扮,等等等等。總之,他收集整理了阿芳在這個世界上的幾乎所有有關信息並將其輸入電腦,然後通過人工神經網絡進行不斷的學習和調整,直至創造出現在這個在人工智能眼鏡上看到的阿芳的完整而逼真的虛擬影像。今天,是第一次帶著虛擬阿芳出來。這個阿芳的音容相貌,言語表情跟他印像中的阿芳幾無區別。但是,這畢竟不是真正的阿芳。

「阿芳,我真希望能跟你永遠在一起。」施明轉頭凝視著阿芳說。

「我也想永遠跟你在一起。」阿芳說。

施明雙手抓住阿芳的雙肩,他的手通過VR手套感受著阿芳柔軟的身體。他感受到旁人詫異的眼光,因為在別人看來,他的雙手抓著的是空氣。他不在乎,他把阿芳摟近自己,輕輕地擁抱著她。這時,眼鏡上的紅光標記閃了幾下,熄掉了。阿芳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她的身形便從他的懷中消失不見。

施明頹然地靠在欄杆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侵襲而來。

他們在多次的旅行中一次又一次從威脅生命的災難中奇蹟般地逃生,但是那次在馬爾代夫卻沒有發生奇蹟。

即使他造出了虛擬的阿芳,那又怎麼樣呢?虛擬的阿芳也許將會永遠陪伴著他,但是卻最終替代不了真實的阿芳。而真實的阿芳,他的阿芳,卻在那次襲擊整個東南亞的大海嘯中永遠地失去了。

天徹底地晴了。雪後的藍天顯得異乎尋常的清澈,陽光毫不吝嗇揮灑下來,將滿山的樹掛照得晶瑩透亮,配上後面的摩天大樓和蜿蜒曲折的藍色維多利亞灣,整幅畫面宛如瓊瑤仙境,美不勝收。施明最後看了一眼這百年難遇的香港雪景,走下凌霄閣,獨自一人向山下走去。

二Ο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北星簡介:本名趙如漢,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數學教授。多次擔任全球華人科幻星雲獎評委,現為全球華語星雲獎組委會主席團委員及世界華人科幻協會常務理事兼北美洲聯絡處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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