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安
趙師令揚教授於二○一九年六月十九日病逝,終年八十四歲。我在一九八○年正式投身趙師門下,趙師的品藻和言行對我的人生觀有很大影響。在此謹以哀思之離情寄託於緬懷的筆觸,追記趙師點點滴滴的生活片段。
教學與授徒
一九七七年,我進入香港大學文學院,因我喜愛歷史,所以只修讀中史和西史,但因西史年考的成績不太理想,所以在升讀二年級時,決定聚焦在中國文、史、哲方面發展,這是我主修中國歷史的其中一個原因。
一年級中史科目主要是介紹歷史入門,其中趙師的邊疆民族、歷史分期、人物評價等講堂令我重新審視中學階段的書本內容,開啟了未萌的心智。二三年級時,我唯一不走堂的,是趙師主講的明清史、政治思想史等課,他重視自由教學方法,傾向啟發學生思維,將過去史事與時事連結,並且意有所指。趙師不重視學子相信他在那些老舊大門內所教授的嶄新課題,事實上,由紅磚牆堆砌而成的象牙塔裏,不管做到與否,大家有的是到圖書館找尋推翻老師理論的欲望,這才是大學教育的真義。
我的個性一向疏懶,亦甚少思考將來的遠景,大三放榜後還未開始找工作。碰巧與昔年導師焯然兄和我幾個同屆好友如欽國、毅雄等諸兄北遊神州,於往華東漫長的硬臥廂中,眾人各言其志,我謂有意跟隨趙師修讀碩士,焯然兄慷慨答允替我傳達信息。如是者,我在七月中回港後便返大學找尋繼續進修的途徑,當時中文系的研究生配額只有三個,中文、中史、翻譯各佔其一,另一同窗松偉兄畢業成績較優,亦早向趙師申明升學意願,這在我返港前早已知道。豪麤如許的應聲緊隨著小子的叩門呼嘯而至,大門甫開,趙師以其一貫除下眼鏡、低首看公文的動作對來者投以瞪目的眼神,他不等待我鞠躬後第二句話,便直接的打斷我構思已久的講辭,直問「念書嗎?」也不等我答「是」,便直說「沒有工作的(意指研究生獎學金studentship)」;繼我慌忙回答「我僅為興趣」後,趙師即指「將來亦沒有工作的(意指將來亦無獎學金,甚至高等學位畢業後也不一定找到職位)」,隨著我一口答應,趙師便吩咐我草擬一份論文大綱給他過目,師徒關係就這樣在這簡單的幾句對話後展開。但事實上,趙師在我念碩士以至博士期間,一直在尋找機會填補我全無收入的慳囊,由教學助理(teaching assistant)、研究生獎學金、半職助教(half-time demonstrator)、暫時助理講師(temporary assistant lecturer),以至力薦我任教大學,全仗趙師「食言」之力,對驅趕不去的學生照顧有加。
在進香港大學前,趙師曾任職草創中的中文大學,因此他常暢論兩大的風雲人物和學術巨擘,曾有不少人建議他以此為題,補充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兩所大學的佚聞,但他一方面既表示述而不作,亦不屑撰寫掌故趣史,更重要的是,有些隱秘直筆書之或恐得罪早已過世的學者,惟曲筆出之則非趙師所願,所以除我們外,他總是在茶餘飯後與浩潮、達明、國燊、正光、萬雄等諸先生閒聊一下便算。此外,趙師歷任多屆高等程度中國歷史科試卷主席,曾有出版商多年前邀約他撰寫教科書或出任顧問等職,他一概婉拒謝絕。趙師課堂內外也有不少經典名句,他曾慨嘆清朝與日治時期,士夫走卒往往並非死於滿人或日人之手,實在死於漢奸之手;嘗稱有些人不宜多念書,否則將遺害社會;他亦不恥有些人常顧盼自得,總認為自己較其他人重要;又曾笑指人生在世,夠喫夠穿業已足夠,何必殷殷為利。
閒居與生活
眾所周知趙師喜好熱鬧,茶飯宴飲成為他生活的部分,縱使近兩年身體漸不如前,但一旦門生舊遇招聚,遠方來朋叩扉,若情況許可,他仍欣然赴會。趙師在家頗能燒飯做菜,八九十年代菲傭阿福休假時,他親自到第二街興華買麵條,到結志街市場買豆腐、芽菜作炒料,偶爾光顧華豐燒臘,家居飲食甚為簡樸。但近廿年已罕有下廚,加上後來腎患繞纏,師母吩咐傭人煮菜務必清淡,反而令他亟欲光顧坊間食肆。
趙師不太著重筵席菜肴的貴賤,無論珍肴海錯,或山野清供,他隆重的是共良友而同席,對知交而飛觴。趙師素寓社交於飯聚,他愛湊興,西餐館不能提供他笑聲喧天的場地,他重視中式圓桌主客混融的陣式,較喜好侍應招呼,點菜作主,他甚至譏抨自助餐為無文化的飲食風俗。
趙師對粵、潮、滬菜均有不同的喜好程度。在八十年代的茶局裏,炸魷魚一度是趙師經常欽點的小食,原因是他指我們後輩好嘗烏賊滋味,惟事實只是他希望略沾句公誘惑的觸鬚;這慣技斷續的維持了幾十年,近七八年來,每次與恬昌先生飯聚時,他還硬說賴生喜愛九龍吊片,企圖以此為必然餐單。趙師這種心態於早年較明顯,雄溪兄與我當研究生時,趙師在一次周六的中午把我們拉到寧波菜館,二話不說便點了客紅燒圓蹄,在他品嘗一小片後,便把滅元重任交託兩個年輕人來承擔!然而,話得說回來,在我們念研究院時,他體恤學生收入有限,一切茶筵小酌,趙師每每爭掏腰包付賬,這亦是很多學長學弟們在出身後爭相宴請趙師的原因之一。除中菜外,趙師竟也思念咖喱風味;千禧前身體健康時,常嚷著要拉我們去國際咖喱館;年初心臟鬱翳,留院三周觀察,皆因在家饞嘴,多吃斯里蘭卡咖喱所致。
在衣、食、住、行中,衣著並非趙師重視的要務,如要之,簡潔是他的特點。以色彩來說,異常沉實的白、藍色恤衫,早期曾穿白色上衣,後來一律穿藍、灰、杏色西服或上衣,灰、藍、啡色西褲,一切配搭不脫上述五色。順道一提的是趙師衣袋中的寶貝,小梳一把是常備的法寶;他不太喜歡髮乳、髮臘,故頭髮偶有披散,每當離開辦公室時,他必掏出梳子梳理一番,近數年華髮漸稀,昔日招牌動作已成追憶。趙師亦不注重配飾,他把紙幣、信用卡等都放在襯衣或西裝袋,方便掏出付賬;他插在上袋的都是廉價原子筆,用完即棄,亦不怕遺失。趙師曾笑稱不少友人、學生等都先後以錢包、名筆為贈,但他仍然保存一貫的自我風格,順手拈來更勝探囊取物。二○一二年中文學院自巍峨的本部大樓遷至明亮的逸夫教學樓時,振興、景輝、文信、偉幟諸兄和我在清理趙師辦公室之際,我還在那些塵封的抽屜中,找到上述一盒盒尚未拆開的禮物。我珍而重之的包裝入箱後,還千叮萬囑告訴趙師這些就是他曾提及的禮品,請他親自處理,但我相信時至今天,那紙箱仍是原封不動的放在他府上的房間之中。
正因趙師崇尚簡約,他對家居的要求也不太高,亦不注重擺設。自大學宿舍時代起,至現今私人住宅為止,趙師家中的布置以實用為主,黑色皮梳化和圓形木餐桌是貫串著前後家居的特色,縱偶有擺設,若非他人餽贈,即為早年外訪或學術會議時的紀念品。一九九九年他四出挑選房子時,也直指自己對樓宇要求十分簡單,四平八穩,能多一書房固佳,但三房一廳,足以給師母養老,能安頓兩位公子,亦於願足矣。
趙師身裁較肥胖,但腳掌略窄小,若干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步伐和平穩度。千禧以還,趙師搬到現址居住,約年餘後的一個茶聚中,他還高興地與我們透露剛成功在蒲飛路乘搭公車抵達中環的喜訊!二○○三年新加坡國立大學為他舉辦榮休學術研討會,在他拾級上台致詞時,在台下的我才理解趙師上落巴士和小巴均存在困難,這亦是他慣以計程車代步,或不介懷朋友接送的原因;誠然,一如其性格,縱使市內公幹的車資,他亦懶得向大學申報。
旅行並非趙師喜好的消閒活動,八十年代尚在暑期間舉家返回悉尼休假三數周,這已算是最悠長的假期;千禧後,師母擔心他日差的身體,長期在港陪伴在側,返澳渡假已成絕響。在出外開會時,除非主辦單位接送,趙師不喜參觀風景勝跡,他多光顧投棧後就近較可靠的小館食肆,或索性在酒店餐廳或酒吧用餐,主因無非是他活動能力不佳,加上腸胃亦不太好,恐防隨處進食將導致拉肚子。
心如澄海映朗月,人若醉霞浮浪花
九十年代中是趙師身體漸轉衰退的時期,自武漢會議後,因酒店房間過於悶熱至回港染上肺炎,過往大家都害怕走進趙師寒若冰川的辦公室,自手術後,他已調升了空調的溫度。近年腎病,也有血糖問題,身體日差,加上心臟血管閉塞,以至腹腔感染也未能清洗。
很多人認定豪放派詞人蘇軾是個十足的酒徒,皆因他遺下不少和飲酒有關的作品,但事實上,東坡先生既不縱酒,且是個酒量偏淺的墨客。同樣地,很多不知就裏的人,認為趙師好飲酒食肉,事實上,他寓情意於酒意,卻從不醉酒狂歌;他喜愛濃膩食物,但限於淺嘗即止,凡事看似不拘小節,惟處處均留情面。綜合而言,豪邁而不失大體,面惡而實在心慈,浮華但卻簡樸,更重要者,是看淡千秋世情,這正是趙師人生的寫照。
(本文轉載自《明報月刊》二○一九年八月號)
楊永安簡介:趙令揚弟子、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榮譽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