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含笑花

印  象

一如許多閩南婦女,婆母喜歡含笑花,總愛把它們裹在手絹裏,隨身攜帶;再不就串成花環,綴飾於髮髻,或者隨意夾兩朵於鬢邊耳際。那是閩南婦女除卻大襟衫、寬腳褲外,又一個別具風格的玩意兒了。

婆母雖年近八旬,仍樂此不疲。每年這個時候,我們總會在屋外的叢林裏,採擷芳華,滿足她小小的奢望。她總是按捺不住愉悅,尾隨著我們。甚至自告奮勇地要幫我們扶穩摘花用的短梯。看我們兜滿懷溫香軟玉,婆母例必笑得合不攏嘴,露一口雪白整齊而又略爆的假牙,凹陷的眼眶眯成一條縫,鏤出眉骨下深深的雙眼皮。為了彌補爆牙的缺陷,婆母拍照時通常只是抿嘴而已,殊不知一家大小都愛觀其爆牙,有一種無法抵擋的魅力,自唇齒眉眼間蜿蜒析出。祥和氛圍中,三代人的心靈俱融而化之。

婆母一如含笑花,一樣的慈眉善眼,安命樂天,適時地開了又謝了。從不強求什麼,對一切人事皆笑意拳拳,彷彿世間全無悲苦。

別看她身材矮小,嗓門可嘹亮得很,一聲呼喚便輕易穿堂過弄。來到香港,大嗓門總也改不了;有一次父親從印尼經港返鄉,還未進門呢,婆母就來個高八度的招呼:「親家呵,您來啦!」裂帛之音,至今仍有餘韻。

但我們都希望聽到她的大嗓門,外子說:「嗓子嘹亮,證明中氣十足,身體無恙。」每逢聽到她聲調低啞,外子與我總是憂心忡忡。

婆母一如含笑花,一樣的慈眉善眼,安命樂天,適時地開了又謝了。(資料圖片)

出生於廈門一個杏林之家,懷胎七月便生下來的婆母,其下尚有四弟一妹。據婆母自述,她的嬰兒時期乃是收藏在保溫抽屉裏的,幸而安然走出,只是先天不足,生得又矮又瘦。由於家道甚豐,婆母就讀過女子學校,可說是粗通文墨;在她那個年代,也是挺不容易的呢。但她從不炫耀,倒像是目不識丁的樣子,家信總是請人代筆,連信也請人代讀。但事後,她總會小心翼翼地把信藏在糖果盒裏,閒暇時便取出,架起老花眼鏡,自個兒有板有眼地朗聲誦之,樂也融融。

婆母本有一個挺適合她性情的名字:「善珠」。但嫁入夫家後,為避上輩之嫌,不得不另起芳名;而情人眼中出西施的公公,大筆一揮,便為凸額細瘦的新婚妻子,取了一個天下女子無不心儀的名字:「越麗」。

婆母具有「難得糊塗」的天性,因此她笑口常開,一點愁煩都不上眉頭。其實她的境遇也夠淒涼的了。新婚甫四十天,丈夫便飄洋過海謀生,一去二十年;回來小聚個把月,跟著又是長長的二十年,到了晚年才拖著老病貧弱的身子回鄉。四十個年頭的寂寞,獨守空幃,也從未聽她抱怨

她領養了二男一女,南洋每月均有家費匯來。家道寬裕的時候,由孀居的長嫂持家,她只領一份不鬆不緊的零用,也樂得清心。每天這裏兜那裏轉的,什麼「孤兒教養院」的院董啦、「僑聯委員」啦、「居委會小組長」啦,一屋子頭銜。

後來人丁漸多,長嫂不再攬權,她就變賣私己,苦苦支撐著家計。但仍是樂哈哈一臉笑,今日不憂明日柴米。四十開外才領養剛彌月的外子。當時人們都說她傻氣,何時才能拉扯成人呢?而恰恰又是這孩子對她孝順,連帶著兒媳、孫兒孫女一干人等,皆對她呵護有加。

老人家的生性極容易對付,一點小小的心意她都會不厭其煩地逢人誇說,好像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太太。卻從來不提兒子,為她屢次攀高取物而大發雷霆,也不說兒媳如何挑剔她不肯天天洗澡,她總是隱惡揚善。甚至對在鄉下與她相處不甚和睦的大兒媳,她也是一味地包容。在來港與我們同住三年的日子裏,從未聽她稍加抨擊。有一年大兒媳患病入院動手術時,她還頻頻叮囑外子要寄錢回去接濟呢!我想她這輩子大概沒有算計過誰吧?

正因為她的寬容坦蕩,無論是妯娌間,抑或與弟妹們,親戚鄰里都相處甚篤。

最令我羨慕的,是她與弟妹間的手足深情。一大把年紀了,與南街的妹妹仍是每日必見,去時總要捎帶些吃的;兩日不見,姨母必定上門前來探詢,該不是病了還是怎麼的。

抗戰時南洋一度斷了音訊,便由南門行醫的三舅接去贍養。三舅的大小老婆彼此勢如水火,但都願意聽命於這位大姑奶奶,並拱手讓她執掌家政。其實,據我所知,婆母並無才幹,純粹是以德服人而已。在她重病回鄉調理時,弟妹們經常前往探視,尤其以居住在西門的二舅最為有趣,彼此都是年過古稀的老人了,不言不語,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守住她吃藥進膳,睡覺歇息,從不絮叨什麼,純粹是手足親情。

居住在鄉下的大舅和四舅,早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進城總要捎帶些土產,而婆母不是檢點些舊衣物,就是克扣自己的零用錢來接濟他們。六十年代國家經濟困難時期,四舅患了肝病,婆母毫不吝嗇地,將公公從南洋寄來的、當時被視為珍品的豬肝精,拿來給他注射。

最感人至深的,莫過於大舅,當接獲婆母病逝的噩耗時,七十多歲的白髮老翁,竟一路嚎啕從城外趕來奔喪。

弟妹們私下皆呼她為「傻大姐」,這個傻呼呼的人平白添了如許福氣,卻是精明能幹的巧婦們,所難以抵達的境界啊!

每次憶起婆母,我總不免會想,人生在世,又何須轟轟烈烈?活得快樂,於心無愧也就是了。婆母晚年返依基督,雖不求甚解,卻是虔心誠意地禱告,作禮拜。一個好人,最終有個永恆的歸屬,婆母亦可謂不枉此生了。

四年了,慈顏常在,那皺巴巴的臉容,盈盈堆滿笑意,恰似風乾的無花果,貌不出眾,卻清潤宜人。

四年了,死並沒有摘去那一朵含笑花。含笑花常在一家人心中搖曳生姿。婆母,每年這個時分,總令我們倍加思念您,我們也如往年般,為您掬一掌清芬。

五月熏風中,有陣陣暗香湧動;我們都知道您去了天國定居,那裏必是好吃好住好歡喜。

印象簡介:原名楊夢茹,另有筆名夢如。現居香港。一九八六年開始寫作。著有詩集《季節的錯誤》、《穿越》,散文集《她穿行於清醒的迷茫》。詩畫合集「心象.意境」。印象夢如在八十年代入選《中國當代文學家辭典》,二○○九年入選《二十世紀中國新詩史》,台灣、上海、湖南廣播電台均介紹過其作品,作品收入各種選本、辭典,以及小、中、大學教材。二○一七年,停筆十八年後,以新筆名「印象」,跨入其寫作人生的第二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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