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枝
比起詩人，我更願意稱她為畫家。席慕蓉擅長以詩為畫，描繪的畫面總能讓讀者代入，這種沉浸式體驗讓我瞬間陷入其中。我難以描述初次讀這首詩的感受，一種類似啄木鳥刺穿心臟的抽離，心肌收縮，漸漸與身體切斷聯繫，動脈和靜脈都靜止了換氧循環，只餘下小量的器官碎屑從指尖流出，其血腥程度不下於與啄木鳥打了場反人類的戰爭。
如果說有些詩人的成功在於其獨有的私人意象，把自身隱密的部分放置於公眾目光下。那麼，有些詩人的成功則是道出一種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大至鋪開畫卷描繪宇宙和平與永恆真理，小至擱置於腦後某時某地的共同回憶，產出生命與生命的共鳴。席慕蓉就是說出這種共鳴的人。
〈如果〉，我們都在想如果，其實沒有如果。席慕蓉把如果放置於主句後面，假設的情況其實是成因。四季暗淡的原因在於太陽，沒有陽光的日子，無論在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都不會明亮。人生寂寞的原因在於愛情，愛情原本可以滿足人的情感需求，卻又是造成情感缺口的主因。「我」不再出現的原因在於「你」，當「你」不再需要「我」，其實「我」出現與不出現，並無大區別。敘述者「我」把「你」稱之為朋友，即使是分離也把「你」當成朋友，或者，只是朋友。
「我」除了思念沒有其他，這種思念把基礎挖起、中斷水流、隨時間流逝亦難以斷絕，即使「我」不斷說服自己這種思念可以清除，結尾卻留有一絲餘地——「如果你願意」，這種曖昧性正是這首詩的藝術，可讓讀者自行想像及詮釋。「你願意」甚麼呢？願意重新開始還是一刀兩斷？讀者自身會有最適切的解答。
分離的原因各式各樣，思念的苦痛卻是人類共有的，特別是意識上永久的分離，生離同死別之苦同樣難以解除，落淚即使無助解決問題，卻能舒緩痛苦。即使「永不再將你想起」，某時某地的夜裏，偶爾也會想起某個瞬間，微小的刺痛與悔恨，隱藏在角落的某處。
我曾抄寫席慕蓉〈如果〉，把詩句填滿在一張小小的A5紙裏，除了最後一段。最後的轉折頗為出人意料，感情細膩，更符合大眾感情。然而，這種轉折卻是我所不喜，我一向秉持「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原則去看待任何事物，如果這種感情不值得，其實無需堅持。當然，感情是無法控制的，如果思念一個人，就盡情思念，堵不如疏。但是，要控制自己行為，保持界限，朋友是朋友，戀人是戀人。沒有抄寫的主因，其實是紙的空間不夠，有如這座擠逼之城，居所的空間、交通的空間、醫療的空間、時間的空間，通通不足。
席慕蓉曾說過：「就如你所知道的，我不過只是寫了幾首簡單的詩，剛好說出了生命裏一些簡單的現象罷了。因為簡單，所以容易親近，彷彿就剛好是你自己心裏的聲音。」文辭簡單所以貼近大眾，這種簡單如果可以照應人類的共同情感，慰藉大眾的心靈，讓他們有所共鳴，何嘗不是一種成功。
在這個強調個人風格的年代，佳辭詭句固然難得，返璞歸真、渾然天成的簡單辭句亦不需過度批判，保留最純粹的初心才極為難得。審美是很個人化的東西，藝術從沒有唯一標準。而我總是無法以理論詮釋我喜愛的作品，也許理論也不是評斷評論的唯一標準吧。
附：席慕蓉〈如果〉
四季可以安排得極為暗淡
如果太陽願意
人生可以安排得極為寂寞
如果愛情願意
我可以永不再出現
如果你願意
除了對你的思念
親愛的朋友 我一無長物
然而 如果你願意
我將立即使思念枯萎 斷落
如果你願意 我將
把每一粒種子都崛起
把每一條河流都切斷
讓荒蕪乾涸延伸到無窮遠
今生今世 永不再將你想起
除了 除了在有些個
因落淚而濕潤的夜裏 如果
如果你願意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李靈枝簡介：香港都會大學李嘉誠專業進修學院助理講師，主要教授高級文憑及文憑課程。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畢業，香港珠海學院中文文藝創作文學士一級榮譽。曾獲第三十一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學生組亞軍、第二屆國際對聯創作比賽公開組特別獎等，作品散見於《Sample樣本》文學雜誌、《大頭菜文藝月刊》。以「勤能補拙、熟能生巧」為座右銘，最愛的詩句是「世界以痛吻我，卻要我報之以歌」，喜愛閱讀和創作，研究興趣是古典文學及現代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