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趣

香  寧

小學有一次美術課,老師發了填色本,讓大家給一條熱帶魚填色。回想起來,那魚的形狀有些像如今菜場魚檔賣的大鯧魚。每個小朋友都有一套標配的十二色水彩筆,我把十二支筆全部倒到桌上,開始天馬行空給這條大魚上色。除了上顏色,我還給這條魚身上畫出了很多形狀各異的花紋。折騰了一節課,左看右看,在不滿意的色彩上,又用其他顏色覆蓋,然後驚訝地發現兩種顏色混合後,能產生新的色彩。驚喜之餘,越畫越來勁,下課時,我把這條五彩斑斕的熱帶魚交了上去。

美術老師從交上去的幾十條魚中,看到了這條魚,他激動了。據說他舉著這魚,拿給辦公室各個老師看,嘴裏嚷嚷,這個小朋友對色彩太敏感了,這魚畫得太漂亮了!我從沒看過小朋友能畫出這麼漂亮的魚!他像發現了畫畫小天才般,在家長會強烈要求我爸爸讓我報名上美術班。

我爸面對美術老師的熱情洋溢,有點懵。他只知道我的興趣是調皮搗蛋,拿樹枝和泥巴作為武器和彈藥,在院子裏和孩子們打群架。她有畫畫天分?對色彩敏銳?開什麼玩笑!他顯然覺得美術老師搞錯了。當然,他仍舊笑容可掬地感謝了老師的讚美,並假裝認真地承諾會好好考慮老師的建議。

在每個小朋友都得培養出個「興趣」的大環境下,我爸媽毫不猶豫地認準了電子琴,並且認為這是讓我修身養性,結束「打架鬥毆」的不二選擇。畢竟文人雅士崇尚的「琴棋書畫」,琴是排在第一嘛。

那時候的我爸媽一定幻想過我穿著蓬蓬的小裙子,紮著蝴蝶結,優雅地對著舞臺下烏央烏央的群眾鞠躬致謝。而他們,作為觀眾中的兩員,也驕傲地拍著手掌,對左右謙虛而驕傲地說著:「那是我女兒,嘿嘿。」

他倆的夢還沒開始做,就碎了。

我記得我爸扛著電子琴回家,也記得我相當好奇,在還沒接上電源的琴鍵上胡亂一頓拍打,被我爸喝止了。看著毫無生命力的枯燥黑白鍵盤,我的心涼了半截。另外半截,在看到一堆黑壓壓的五線譜後,也涼了。

我從小五音不全,也沒有節奏感。應該是教電子琴的老師也很無奈,所以我印象中早已沒有了上電子琴課的記憶。殘留的記憶只是我爸弓著背,坐在小板凳上,給我的五線譜標上1,2,3,4,5,6…然後又用水彩筆在我的電子琴鍵上標上1,2,3,4,5,6…。以為這樣我就能學會彈一首完整的曲子了。看到我爸如此煞費苦心,我只能硬著頭皮,按照琴譜上的數字,用手指找到琴鍵上相對應的數字,按下去。並且,我死活只會用食指按鍵盤,根本顧不上五指並用,更別提什麼節奏了。

跟著督促我的爸爸被我逼得滿頭大汗,火燒眉毛。威逼利誘都試過了,沒用!實在氣不過的時候,甩一個巴掌,巴掌不疼我也要立馬放聲大哭。看效果不佳,他後來也懶得用巴掌了,彈不對了就吼我,可他大吼一聲我也放聲大哭,面露痛苦和驚恐的表情。總得讓他徹底死心,我姑且受點皮肉之苦無妨。

拉鋸戰不知持續了多少時日,他們終於放棄了。

有天放學回家,我發現電子琴不見了,心中竊喜。看到桌上放了一遝軟乎乎的紙,和一支毛筆。爸爸和我談判:「你不喜歡電子琴,我們看出來了。不能什麼都不學,電子琴不學,就換一個。那你學書法吧。」

我伸著脖子看了看桌子上的墨水和毛筆,腦袋瓜子迅速盤算這樁交易合不合適。畫畫是彩色的筆,書法是黑色的筆,都是在紙上搗騰。總比電子琴強。我不死心,問了一句:「不能學畫畫嗎?」

本來表情善意的爸爸立馬大眼一瞪,眉頭一鎖,「畫畫!畫畫能當飯吃啊!字如其人懂不懂,字是別人看你的第一印象,字難看,人家對你的印象馬上打折!」我心裏嘀咕,媽媽的字就不好看,你不還屁顛屁顛討回家做老婆。話倒是沒說出口,爸爸緊隨一句:「你不想學書法,那就繼續彈琴。」

「學!書法!就這個!」我實在怕了那鍵盤上的黑白雙煞,速速與他達成了共識。

寫毛筆字也不容易。大熱天的,風扇一開宣紙亂飛,只好不開風扇。爸爸坐在旁邊看我寫,他搖著紙扇,風全扇到我身上,自己整身整身地出汗,汗能在他坐的凳子上濕出個屁股印子。

有時候專注看我寫一個複雜一點的字,紙扇停了,汗就順著我的手臂滴到了宣紙上,連忙往身上蹭蹭,他再搖搖扇子。有時候我的手累了,胳膊悄悄倚在桌沿上,借力舒服多了。突然被他發現,拿扇子敲胳膊,「懸空!手肘不要碰桌子。」我哭喪著臉,齜牙咧嘴,一頁紙寫完,把筆一擱,跳起來就跑,「我要小便!」

寫毛筆字的那些天,也是我上廁所最準時的時候,中途必定去大解一次,小解數次。我猜想爸爸一定是知道我的伎倆的,只是他偶爾地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我。想想我爸媽是真夠累的,我比一般的孩子調皮好動,也沒啥記性,揍完管三天就差不多了。可還能咋辦呢?自己的孩子,再調皮,硬著頭皮還得管,不能不管。

毛筆字也沒練太久,就停了。孩子們都忙著多了起來的功課和課後作業。班上大多數的孩子也沒把一樣興趣一直練到了最後,長大後看一圈,我們班也沒出書法家,音樂家,或者畫家。倒是出了醫生,律師,銀行家,企業家等等。

每次在餐廳或者酒店看到窈窕淑女優雅地坐在鋼琴前彈奏,我就會對爸媽說,「你看,小時候不逼我練琴,不然我現在也可以顯擺顯擺。」他們雙雙對我翻白眼,「叫你彈個琴,好像要你的命,現在知道後悔了?」我就嘿嘿嘿。

去逛巴塞爾藝術展,媽媽指著某幅畫說,「這畫不錯,要是放在客廳,就很搭。」我雄心勃勃:「我給你買!」湊上去看一下價格,口吻立馬收斂了,「媽,你眼光真好,這畫六百萬美元。」然後又狠狠地來一句,「小時候不讓我學畫畫吧,現在後悔了吧?」她哼哼兩聲,「你現在學啊,沒人攔你。」我搖搖頭,「靈性這東西,只有小時候才有,世俗,已經磨滅了我的靈性,和天分。來不及嘍!」

但那夏日裏,流著汗,吹著紙扇練的毛筆字,卻沒有白費。

人到不惑之年,想起天下父母都愛說的那句「我們是為你好」,倒是真心懂了。

二〇二四年六月十一日  香港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香寧簡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作家聯會會員,香港女作家協會理事,香港新聞工作者聯會會員,香港中國金融協會會員。曾先後供職於香港主流媒體及港中資頭部金融機構。曾發表散文《都是夜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十年四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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