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為了一個心願,我竟然萬水千山而去。
對西洋畫的喜愛,乃是出自天生;初中時代開始逛書店,看見西洋畫冊總要翻翻,當時程度根本無從分辨畫派,只覺得畫面豐富,色彩動人,至若古典派的靜影沉璧,印象派的浮光躍金,怎能知曉?總之,西洋畫很能碰觸我的心靈,恍惚召喚我走去西方探尋畫中天地;對梵谷的喜愛,則完全受了余光中教授的引導,結果我呼應了召喚,追隨著引導,終於站在名畫前端詳。
我幸而常有機會到巴黎,且多次住在塞納河左岸,坐一個站火車或者步行就抵達奧賽美術館(Musée d'Orsay),那兒有不少印象派名畫,其中自是包括梵谷。不過梵谷是荷蘭人,在阿姆斯特丹梵谷博物館(Van Gogh Museum)藏量更豐,共有油畫二百幅,素描五百張,更有八百五十封與弟弟往還的書信手稿。既然心有嚮往,那麼,為什麼不去荷蘭看看呢?
在歐洲我有兩個學生,吳敏華在倫敦,是輔導專家,自去年始兼任少年法庭的法官,是第一個中國人獲此職銜;周婉玉在布魯塞爾,從事商界。她們是同校師姐妹,於是我有時坐歐洲之星訪英,有時乘火車到比利時,不論東遊抑或西往,都在巴黎北站(Gare du Nord)出發,行行重行行,然後三人天涯共聚。

婉玉細心周到,替我訂的酒店就在梵谷博物館對面,那晚上我與元氣淋漓的筆觸、畫到瘋狂的靈魂成為鄰居,雖然興奮但是沒有失眠。許是寸金尺土,房間竟然細小得堪與香港相比,不過自助早餐非常豐富,以我的食量,吃了早餐連午餐也不用吃了。寸陰是惜,立刻起行,看,畫框樸素,框著畫布,框不住激情。看──《食薯者》、《自畫像》、《藝伎》、《日本盛開的梅樹》、《黃屋》、《在阿爾的臥室》、《向日葵》、《畫向日葵的畫家》(高更)、《鳶尾花》、《盛開的杏花》……,看畢油畫、素描,再略看書信。畫家心血所嘔,隔代遠方的我,有緣神遊其中,享受人間清福,無奈體力不勝,只好依依惜別。
回酒店攜行李坐電車返火車站,站外有椅子,正好休息,無意間瞥見坐在旁邊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有兩個外賣紙盒,紙盒好特別,顯然給pizza專用。Pizza多為圓形,從圓心落刀,切成雙數且對稱均勻的小塊,那紙盒的設計居然跟小塊pizza相同形狀,一端45度角另端呈弧形,兩邊棱線筆直,旁邊一道縫恰好扣住凸位,於是pizza安然,不會因盒子不稱身而在多餘的空間晃來盪去。盒子為pizza度身訂造,紙質品環保,薄薄的粗糙的白色卡紙透露出廉價的成本,用心的設計妥貼的包裝卻讓外賣客保持斯文食相,於是pizza在手,吃得自在。設計的功能之一不就是給人方便嗎?這麼平實有用的設計怎麼在pizza之鄉意大利也不曾發現呢……
沒料到那男生突然笑著遞上紙盒,還用眼神示意請我收下。噢!我愣一愣,昔才自己目不轉睛盯住盒子,研究設計,看得入神,還浮想聯翩。這神情令人家以為我是阮囊羞澀的「budget traveller」,正餓得飢腸轆轆,或者以為我嘴饞如小孩,見了美食就忘形……在異國一時舉止失儀,招人誤會,眼前萍水相逢的金髮青年竟然不忍我挨餓不忍我失望,又怕傷害我的自尊,便用暖暖的笑容送上暖暖的pizza。
梵谷一顆善良熾熱的心把我牽引到荷蘭,讓我近距離去體會他博愛的本性激烈的情懷,還讓我作別荷蘭之際遇到另一顆善良的心。善緣隨時隨地可結,一念之善,混和在麵粉芝士火腿的香氣裏,多少年後仍在異鄉人心底留香。
對方是不是荷蘭人呢?不會說荷蘭文的我,尷尬於自己的失神,感激於人家的慷慨,唯有笑著用英語配合手勢答道:「謝謝您了,您真好,我不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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