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蓮
舍下常有客人來訪，我有時下廚，要是座中有高手，格外戰戰兢兢，生怕人前失禮，引為笑柄。奇怪以我的烹飪手藝，居然獲得客人青睞，甚至讚譽：「原來你識煮菜，好得出人意表。」我並未因此飄飄然，反靈機一觸，從此自稱寒舍出品為「傻姑餐」。何解？金庸《射鵰英雄傳》中有一人物，叫傻姑，初看她使出的功夫，完全是桃花島招式，功架十足，令人眼前一亮，而且功力深厚，看得人暗暗喝彩。不過，且慢，耐心繼續看去，方發覺她套路反覆，招數有限。一套變化多端的功夫，傻姑只懂得一二而已。這正是我的修為，跟傻姑一樣，腹笥未藏五車，故而恭請客人上桌，能夠招待進餐的，不過幾道菜式，多一點已不能了。
以上一則小事，多少可反映出金庸小說深入了民心，故此信手拈來，也成妙喻。
從小事出發，教我思量作者為什麼在本已人物眾多的故事裏，再加插傻姑這角色。這角色究竟起了什麼作用？
《射鵰英雄傳》裏頭，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已經一時豪傑了，更有英雄無數。在一山還有一山高的期待下，作者卻似不經意地讓傻姑出場，傻裏傻氣的喜劇人物（comic character）表現天真，令人莞爾，與心思莫測的江湖人物相比，大異其趣。芸芸眾生，陸續登場，於是小說人物的面貌更為寬廣，形象更為多姿。
在氣氛上，高手交鋒，奇招異式，看得眼花繚亂，心情緊張。就在連場緊湊中，喜劇人物笑嘻嘻地忽然亮相，於是節奏舒緩了，氣氛輕鬆了，笑料增加了，讓讀者精神鬆弛下來，暫時不再追逐於誰勝誰負。弓弦繃緊，劍拔弩張，作者筆鋒故意放鬆一下，安排喜劇人物如傻姑出現，情節便一張一弛，起伏變化，姿態萬千，作用猶如一杯入口清涼的茶，滋潤五内，場面立刻消暑降溫，化作片刻涼快。
可是另一方面，正因傻姑純真開朗，如孩子天真，童言無忌，有時帶來麻煩，甚至在遭人利用下製造了無可挽回的局面。她不懂得欺詐，不會說謊，不說虛語，所以她所說的就令人深信不疑。故此誰殺死江南五怪？這疑團盤根錯節，極為複雜，終於在黃蓉巧問下，引導她說出當時實況，方能水落石出。牽涉其中，能道破真相又獲得一致信任的，唯傻姑一人矣。
傻姑跟黃藥師父女相遇，交會而起的種種，加強了人物的刻畫。傻姑借出密室給郭靖養傷，可是她癡癡呆呆，不知事情輕重，萬一……。黃蓉便動了殺機，可是轉念到郭靖極之忠厚善良，要是自己殺害無辜，郭靖必不原宥，唯有打消惡念。
黃蓉遺傳了父親的邪氣，心機複雜，事事為己，尤其是在自保情況下，心狠手辣，絕不手軟。她自小就欠缺儒家的道德教育，天地間只有自我，無所謂仁義，世上沒有什麼道德規範可以把她約束，唯獨郭靖。黃蓉這些本性，書中屢次描寫，卻以這一筆最精彩。受了重傷的郭靖命懸一線，藏匿地點不容他人知悉，殺掉傻姑是最直接了當的手段。然而，代表了正義與愛情的郭靖，如泰山五嶽一樣橫亙在她面前，權衡取捨，黃蓉頓時收斂，不為正義，純因愛情。在極度危機中，傻姑竟然此時此地穿插其間，讓黃蓉心計與心事交纏，凸顯了黃蓉性格。這一段選取了最恰當的人物來衝擊黃蓉，讓低智商碰撞高智商，真是神來之筆。
傻姑是黃藥師大弟子曲靈風遺下的女兒，心智如小孩。她稱黃藥師為爺爺，黃藥師教她三招叉法，讓她防身，抵禦敵人，可證黃藥師一片苦心，厚愛於她，正好刻畫他邪氣之外，對某些人另有偏愛。這同時帶出訊息：一是孤兒需要關顧，二是弱智孩子只要得到適切教育，持之以恆，一丁點進步總也有的。傻姑終於學得桃花島一絲一縷武藝，可見毅力可使鐵柱成針，這寫法流露出作者正面的盼望。
作者創作傻姑這人物，用意值得探究。她身世可憐，智商又不如人，可是善良而開朗，作者讓她出台，好跟勾心鬥角或愁眉不展的成為對比。她智商如小孩，心眼好的把她愛護，動歪念的打她主意。正因孤苦且弱智，待她好的真情流露，待她不好的毫無顧忌。作者有意把傻姑這方明鏡擺在讀者面前，於是人性美醜，纖毫畢現。傻姑曾親睹楊康殺死歐陽克，又曾誤信楊康及歐陽鋒，錯引江南六怪入黃藥師夫人墓室，間接導致五怪慘死。《射鵰》中相當關鍵的情節，她都參與其中，影響全局。作者抓住傻姑小孩心性，無知頭腦，縱使知情也不曉說出來龍去脈的特點，特意差遣她登場，使劇情能夠奇詭地推展，一切來得自然暢順，富於說服力。讀者若明白作者角色安排及心思所在，當會對創作小說領略得更深刻。
（本文圖片為資料圖片）
黃秀蓮簡介：廣東開平人，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散文寫作，獲中文文學獎及雙年獎散文組獎項，並任中文大學圖書館「九十風華帝女花──任白珍藏展」策展人。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歲月如煙》、《此生或不虛度》、《風雨蕭瑟上學路》、《翠篷紅衫人力車》、《生時不負樹中盟》、《玉墜》、《揚眉策馬》八本，數篇散文獲選入中學教科書教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