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海
二叔是個好人，生性老實巴交，嘴笨不善言談，加上家裏貧困，打了半輩子光棍。上世紀九十年代，四十歲的他揣著僅有的積蓄來深圳打工，街邊招工的牌子晃得人眼暈，可老闆們瞥見他鬢角的白髮，無不搖頭拒絕。碰了無數次壁，他蹲在橋洞下啃乾硬饅頭，望見拾荒老人背著滿袋廢品蹣跚走過，便一咬牙撿起了第一個塑膠瓶，只求靠雙手掙口安穩飯。
從此，深圳的街巷多了個沉默的身影。天還沒亮，二叔就背著尼龍袋踩著晨霧出門，穿梭在垃圾堆與廢品站之間，可換回來的錢，只夠勉強填飽肚子。他租住在舊民房，和七八個老鄉擠著，從不在背後說人閒話，誰有難處他總願意搭把手。
那天，霧比往常濃，他背著袋子在巷子裏轉悠，一扇半開的鐵門後突然躥出條黃狗，齜牙吠叫震得他耳朵發疼。狗繩攥在一個穿米色風衣的時髦女人手裏，捲髮上別著珍珠髮卡，她用摻著白話的普通話喝住狗。二叔大字不識，連普通話都聽不全，只當女人在罵自己，他不願與人起爭執，轉身想跑。
慌亂中，尼龍袋「啪」地掉在地上，廢品撒了一地。二叔蹲下去撿，狗又上躥下跳，爪子撓著地面沙沙響，嚇得他手都軟了。他顧不上撿，拔腿就跑，一直來到租房，後背上滿是冷汗。老鄉們圍過來，剛要問緣由，突然有人喊：「查戶口的來了！」
租房裏頓時亂成一鍋粥，大家四散躲藏。二叔跑得慢，剛跨出門檻就被治安仔抓住胳膊。那年代沒戶口的打工者像受驚的鳥，特別怕被查。他急得臉發白，卻沒掙扎。正要被推上警車時，穿風衣的女人匆匆趕來，對著治安仔耳語了幾句，治安仔便鬆了手。
女人示意二叔跟著她。進鐵門時，黃狗沒再吠叫，只耷拉著尾巴看他。牆角堆著他的尼龍袋，廢品被塞得整整齊齊。沒等他道謝，女人指了指樓上，二叔遲疑著跟了上去。二樓的房間亮得晃眼，床上躺著個老人，見他們進來，只微微欠了欠身，渾濁的眼睛直直盯著他。
女人對著老人輕聲說話，二叔一句也聽不懂，只能傻站著。老人突然激動起來，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清晰完整的聲音。二叔這才看清，老人癱瘓在床，還不能說話。
後來他才懂，女人想讓他照顧老人。二叔犯了難：女人看著體面，咋找拾荒的照顧爹？再說自己是光棍，同住一院怕老鄉說閒話，還擔心照顧不好老人。他一個勁搖頭，急得臉都紅了。
背著袋子出門時，女人跟在他身後不停地說著什麼。到了租房門口，老鄉們翻譯女人的話，二叔才聽明白：女人嫁去香港，沒人照料老人，請他做陪護，管吃管住每月給八百塊，這比工廠年輕人工資還高。老鄉拍著他肩勸說：「人家信你，你心眼好，肯定能行。」
二叔終究答應了。從那天起，他的尼龍袋疊在小院角落，換上女人給的新布衣，成了老人的全天陪護：天剛亮端溫水，擦手前把毛巾焐熱；喂飯時把粥熬得黏稠，一勺勺吹涼了才送進老人嘴裏；老人大小便失禁，他從不皺眉，默默擦洗乾淨；傍晚推著輪椅在院裏溜達，還跟老人嘮嗑外面的新鮮事，儘管知道老人可能聽不懂。
女人起初每週回來一趟，拎著奶粉、人參這些稀罕物，老人吃不了多少，就都塞給二叔。二叔捧著營養品，轉頭分給老鄉，尤其家裏有孩子的人家——他知道苦日子裏要互相幫襯。後來女人兩月回一趟，還多塞些零錢，二叔推辭不掉，把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條，老人的床單總透著洗衣粉的清香。
有一回推著老人曬太陽，藤蘿花落在輪椅上，二叔撿起來放在老人掌心。老人突然含糊發聲，眼裏閃著光，手輕輕拍他胳膊。二叔笑著問：「您是高興哩？」老人眨了眨眼，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守著的是一段暖烘烘的緣分。
十年光陰悄悄溜過，那天清晨，二叔給老人擦臉，指尖觸到一片冰涼，他慌得手都抖了，摸出女人給的舊手機，按「一」撥通電話，哽咽著說：「老人家……走了。」
女人回來時眼睛腫得像桃子，沒對二叔說一句重話，還反過來安慰他：「這些年，辛苦您了，我爹跟著您，沒受委屈。」辦完後事，女人轉頭對二叔說：「您別拾荒了，我給您找個廠裏的活幹，還住這院子，房租水電不用掏，就當幫我看護院子。」
二叔進了工廠做清潔工，幹活依舊認真，廠區角落都打掃得乾淨俐落，同事們都樂意跟他交往，說他是個實在人。他不再縮著肩膀走路，說話也亮了嗓門。廠裏有個女清潔工，跟他一樣實在，倆人聊得來，沒多久就處起了對象。女人特意從香港回來賀喜，送了條紅圍巾。二叔把圍巾小心翼翼珍藏著，只有逢年過節才捨得拿出來。
現在的二叔還住在那個小院，藤蘿爬滿院牆，春天開細碎的白花。他逢人就感嘆：「要不是她，我這輩子還在橋洞啃饅頭呢。」二叔沒讀過書，說不出「善有善報」這樣的大道理，卻總說：「做人得憑良心，你對人好，人也會對你好。」
只是二叔沒說，當年在院子打掃時，曾聽見女人捂著話筒打電話，聲音很輕，卻足夠他聽明白大概意思：那天見他撿廢品，連碎玻璃都用報紙包好，怕劃傷別人，這樣的人心善，爹交給他，我放心！
（本文圖片由AI生成）
黃元海簡介：男，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省洞口縣人。一九九四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深圳特區報》、《深圳晚報》、《特區文學》、《黃金時代》、《江門文藝》、《寶安日報》、《打工文學》以及「中國詩歌網」等三十家刊物、平臺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七十餘萬字，作品四十餘次獲獎，多為一二等獎，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其中短篇小說《國旗下的父親》，微電影劇本《即將遺忘的年代》分別獲深圳市一等獎。在深圳，從事編輯地方誌近二十年，編輯出版四十多部地方史志類書籍，包括村志、年鑒、人文歷史叢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