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薇
香港的秋晨,微雨初霽,洋紫荊的花香總是讓人想起那年秋天在婺源的一件往事。當年回內地到江西婺源去,於我而言,並非刻意追尋的風景,而是命運擲入心湖的一顆石子,漾開的漣漪,至今未曾平息。
我來自香港,在中環的玻璃幕牆間穿梭了數年,是一名建築設計師。日常呼吸的是冷氣與效率,眼見的是規整的線條與急速的人流。那次的江西之行,本是一次逃離,想在古老的徽派建築與山水間,為緊繃的神經尋一處喘息之地。
抵達婺源縣城時,已是黃昏。鎮上那家唯一的旅館,設施簡樸,卻帶著一種內地小城特有的、略顯滯後的親切感。服務員大姐熱情洋溢,我需要仔細分辨才能聽懂她帶著鄉音的普通話。「從『小橋流水人家』過去,就是『俞氏宗祠』,再過去就是『曉起生態園』。晚上應該住在曉起了。翌日再去江澤民祖居,這裏打車不好打……」她熟練地為我規劃路線。人生地不熟,我請她幫忙找一輛可靠的摩的,她爽快地答應了。
翌日清晨,摩的如約而至。司機是個沉默的漢子,近一小時的疾馳,風在耳畔呼嘯,路旁的田疇與遠山飛速倒退。正當「小橋流水人家」的指示牌躍入眼簾時,驚變驟生。一輛摩的從對面門樓下斜刺衝出,「吱——」的一聲尖銳刹車,橫在了我們車前五米處,攔住了去路。
我的心猛地一揪。這算怎麼回事?這是要「賣豬仔」?那後來的摩的司機轉向我,擺了擺頭,語氣生硬:「接下來的行程由我來負責,我在門口這棵樹下等你。」他態度堅決,不容置疑。我心底生出一絲寒意,摻雜著恐懼。獨自一人在內地鄉村,面對如此突兀的轉變,我後悔起自己的莽撞。唉,要是有個伴就好了!
「沒事的,我就是這個村的。喏!那就是我家。」眼前的摩的司機似乎看穿了我的惶恐,隨手指著不遠處一棟新建的樓房,語氣緩和了些。「剛才那個人就是把你轉給我帶啦!我叫李仕強,叫我小李就行了!」聽他這麼一解釋,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長長吐出了一口憋著的氣。我努力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向他表示善意。
「我表姐在曉起新開了個農家飯店,晚上你就住在那裏吧!記住了,一小時後在這榕樹下等哦!」小李語速很快地交代完,朝我揚揚手,便轉身消失在門樓旁的巷弄裏。
我定了定神,慢悠悠地走進村子。瞬間,我竟被眼前景象深深攫住。這是一個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築群,馬頭牆、小青瓦,街巷溪水或明或隱,或寬或窄,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彎清澈的小河兩岸。流水潺潺,清可見底,那是久違的、充滿生活氣息的節奏。連接兩岸的,除了厚木板搭成的獨木橋,還有一座古老的石板橋,時光彷彿在這裏放緩了腳步。
閒逛之間,目光被不遠處的一群學生吸引。他們散坐在河畔、屋角,手持畫板,正專注地寫生。我走過去,安靜地站在他們身後觀看。畫紙上的老屋、小橋、流水,筆觸雖顯青澀,但構圖與光影的捕捉已頗具章法,明顯是經過專業訓練的。
「嗨!」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身邊響起。我抬頭,看見一位老師模樣的男子向我走來,臉上帶著友善的微笑。「你喜歡畫畫?」他問道。這是一張英俊而清爽的臉龐,皮膚白淨,留著俐落的小平頭,個子接近一米八,身姿挺拔。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略帶港式口音的普通話禮貌回應:「是的,很喜歡。」
他並未止步於寒暄,自我介紹是這群學生的美術指導老師,名叫李叢林。於是,我們便自然地交談起來。話題從眼前的「小橋流水人家」意境,延伸到馬致遠的秋思,鄭板橋的風骨,朱熹的理學……我們聊古詩詞,從「還君明珠雙淚垂」的無奈,到〈我儂詞〉的濃情蜜意,再到〈七哀〉呼天搶地的愛情。
心,在古詩詞的韻致與哲思中悄然拉近。那種因地域、背景差異而產生的陌生感,在共同的文化共鳴裏逐漸消融。
「你多大了?」他冷不防地問了一句,語氣自然。我微微一怔,隨即笑著反問:「你多大了?」
「哈哈……有意思,」他爽朗一笑,「我們同時把證件拿出來如何?」
這個提議有些大膽又有些天真。我們幾乎同時拿出了證件。交換查看的那一刻,兩人都發出了難以置信的低呼:「啊?!」
「我們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又一次異口同聲!
「李——叢——林!」我念出他身份證上的名字,難掩驚訝,「我們還同姓李!」這接二連三的巧合,讓我感到一種奇妙的緣分。
「太巧了!」李叢林微微抬起頭,眼中也滿是不可思議的光芒。

「可以告訴我你的聯繫方式嗎?」他轉身問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來自香港的我,習慣了一種保持適當距離的社交方式,但他的直接並不讓人反感,反而帶著一種內地人的淳樸與真誠。我俏皮地笑了笑:「我相信緣分。今生若能再見,我願意為你紅袖添香!」這話帶著幾分玩笑,幾分試探,也藏著連我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期待。
李叢林聞言,豁達地笑了,那笑容明亮而溫暖。
得知我的行程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我意外的決定——他將學生託付給同行的另一位老師,然後陪我一同遊覽。我們一起來到那棵大榕樹下,並坐上小李的摩的後座,在顛簸的黃土公路上,車身搖晃,我的胸部無意間輕壓到李叢林厚實的背脊。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腰間,示意我扶穩。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燙成了天邊的紅霞。
下午,我們來到了曉起,住進了小李表姐的農家飯店。洗去一路風塵,我將長髮披散在肩上,只用一個小髮夾將劉海夾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夕陽將天地染成一片溫暖的金黃,我和李叢林漫步在鄉間靜謐的小路上,兩旁是稻田和菜畦,遠處山巒如黛。
「你的頭髮做過顏色或者拉過離子嗎?」李叢林忽然盯著我那一頭未經染燙、烏黑順直的長髮問道。我覺得這問題有些唐突,但仍如實回答:「沒有。」
「那麼,可以給我三根嗎?」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完全沒注意到我微微拉長的臉。我緊緊盯著他,充滿疑惑。
「您別誤會,」他連忙解釋,「我只是想嘗試做髮雕——在一根頭髮上雕一百個福字!本來一根就夠了,但我怕雕壞了,所以想多要兩根備用。」
「哈哈……你早說啊!」我爽朗地笑了,心下釋然。我甩了甩長髮,將頭晃到他面前:「你來拔吧,我自己下不了手。」
他輕輕抱住我的頭,動作極其小心地撥弄著我的髮絲。他的指尖溫熱,呼吸卻似乎有些沉重,他的嘴唇似乎要貼到我的耳廓。我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如鼓,臉紅若焚。
突然頭頂猛地一下刺痛!
「好了,痛不?」他迅速鬆開手,將三根長髮捏在指間,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心疼,那樣子溫柔得讓人心顫。他一邊仔細地將三根長髮包好,一邊故作輕鬆地說:「太好了!我回贈什麼給你呢?」
我說:「不用回贈什麼啊,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看他臉上掠過一絲遺憾,我不忍心,便補充道:「如果真的想送,就畫幅畫給我好了。」
「其實我的字比畫更好。我三歲就開始練字了。」「那就寫字吧!」我欣然應允。曉起的老房子裏,幾乎每家都放著筆墨紙硯,書香氣息濃郁。我們隨意地走進了一家敞著門的人家,主人熱情地招呼我們使用。「寫什麼好呢?」他提著筆,蘸飽了墨,沉吟著。我看著他高懸的筆腕,吃吃地笑道:「就寫『紅袖添香』啊!」「呵呵……對對對!」他憨厚地笑著附和。
「紅袖添香」四個字,他一氣呵成,筆力遒勁,結構舒展,果然功力深厚。只是沒有印章。他笑著說:「沒關係,咱可以畫一個!」便又提筆,在落款處精心畫了一個小小的閒章。
我們再次並肩走在鄉間小路上,暮色四合,炊煙嫋嫋,空氣中彌漫著木柴燃燒特有的香味。「你說,這紅袖添的,究竟是什麼香?」他嘴角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自然是墨香、茶香、還有——」我故意拉長聲音,喜歡看他帶著傻氣卻又專注等答案的樣子。「還有什麼?」他果然著急起來。「自然是女兒香啊!」我得意地笑了,隨即又有些羞澀地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的腳尖,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衣角,細細道來:「在廣東東莞有一種樹叫莞香,莞香從我們香港出口至東南亞,香港因此得名。舊時女兒家為了攢些私房錢,會趁家裏曬香時,偷偷將最好的白木香藏於貼身衣物內,帶出去售賣。這種沾染了女兒家體溫與氣息的香,就被稱為『女兒香』。」「女兒香……」李叢林喃喃地重複著,眼神飄向遠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彷彿在品味這個詞背後深藏的韻致。
夜晚,我們住進了農家民宿,卻都毫無睡意。便索性光著腳,背靠著床沿,並肩坐在了地板上。床頭燈灑下柔和的黃色光暈。話題依舊無窮無盡:從柳三變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到李易安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婉轉;從蘇東坡「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到他「一肚皮不合時宜」的可愛……我們挨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能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後來,我們說到了陸遊與唐婉的〈釵頭鳳〉。我情緒有些激動,用我那帶著香港視角的批判說道:「雖然陸遊是偉大的愛國詩人,但在感情上,我實在無法認同他。我覺得他在母親的壓力下放棄唐婉,是一種懦弱!」

聽到我激烈的言辭,李叢林把手伸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溫和而帶著一絲憐惜:「傻丫頭,別那麼激動好不好?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無奈。」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停留在我的肩頭。我很想,很想他就此用力,將我攬入他厚實的懷中。但是,他沒有動。不知不覺間,窗外竟傳來了雞鳴聲,天際泛起了魚肚白。「啊,天亮了!」李叢林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與無奈,向我伸出他那強而有力的大手:「起來吧,收拾一下。我送你上車。」「自古多情傷離別。還是別送了罷。」我邊說,邊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曉起初秋的早晨微涼。我背上行囊,準備前往下一站。晨風吹亂了我的長髮。我執意不讓李叢林相送。我們就此在彌漫著晨霧的村口別過。我繼續我未完的旅程,而他,則將回到他教書育人的學校。這次分別,隔著的不再是鄉間小路,而是香港與內地那更廣闊的地理與心理空間。
結束了十八天的江西流浪,我返回了香港,重新投入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憑藉努力,六年間,我已從一名普通繪圖員晉升為公司的首席設計師。身邊的同事、朋友,戀愛的戀愛,結婚的結婚,而我卻始終孑然一身。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心底深處,那個名喚李叢林的身影偶爾會模糊地浮現。會是等他嗎?我不禁失笑,那只能是一段難忘的往事而已。在這茫茫人海中若與他重逢,簡直如同現代神話。我把當年他送我的那幅「紅袖添香」書法精心裝裱,掛在家中小書房的一角。只有在夜深人靜,目光偶爾掠過那熟悉的筆跡時,我才會清晰地想起他,想起那次充滿巧合與文化碰撞的邂逅,想起那個略帶荒誕又無比美好的「紅袖添香」之約……
「江西名家書畫展!」當同事蟈蟈將一張入場券在我面前晃動時,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抓住。這丫頭,總是能找到這些有趣的活動。週末的清晨,我早早來到了香港大會堂的展廳。因為時間尚早,展廳裏觀者寥寥。我得以靜心細細品味每一幅作品。忽然,我被一組微雕作品吸引。透過配備的高倍放大鏡,我清晰地看到,在一根根纖細的髮絲上,竟然精妙地雕刻著一首首完整的宋詞!有蘇東坡的〈浪淘沙〉、李易安的〈聲聲慢〉、柳永的〈雨霖鈴〉……還有一根,赫然雕著〈百福圖〉!我的心猛地一跳——李叢林當年曾說要在頭髮上雕一百個福字!眼前的作者署名是「阡陌」。會是他嗎?旋即我又否定了自己,怎麼可能?作者是名聲在外的書畫大師阡陌,怎會是他?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繼續瀏覽,在一幅題為〈紅袖添香〉的水墨畫前,我徹底怔住了。徽派老屋、清淺小河、石板小橋上的那個長髮披肩的女子背影……正當我沉浸在畫中時,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確定,一絲激動:「小姐,請留步!」我止步,抬頭,只見一位留著長髮、蓄著絡腮鬍子的男人站在面前。他個子很高,接近一米八,身形依稀有些熟悉。儘管面容被鬍鬚遮擋了大半,但那雙眼睛……
「您是……」我努力在記憶庫中搜尋,心跳開始加速。
「是我!」來人已經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微微發顫:「李叢林!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李叢林!」
我徹底怔住了!目光不斷地在他臉上逡巡,想從那濃密的鬚髮間找出當年的痕跡。是他,那眼神,那身形,不會錯!「是你?真的是你?」我的聲音也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是我!阡陌就是我李叢林,李叢林就是我!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會在這裏……在香港把你找到了!」李叢林的聲音充滿了感慨與喜悅,他不再猶豫,一把將我拉進了他那依舊厚實溫暖的懷抱……跨越六年,因文化而邂逅,因緣分而重續的一段往事,在這擁抱中,終於找到了它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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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翠薇簡介: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會古村落研究專業委員會副秘書長兼創研基地副主任、香港作家聯會會員、廣東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文聯嶺南風物大講堂講師、廣東省非遺項目茶山綢衣燈公代表性傳承人。第六至第九屆廣東省民間藝術著作獎獲獎者。主要作品:小說散文集《東莞印象》、文史散文《東莞城跡》、《南社印記·小樓深巷》、學術著作《中國古村落3D影像檔案調查手冊》、《南社印記·楹聯》、《南社印記·小樓深巷》、《茶園泥公仔(茶山泥塑)》主編「中國名村志」文化工程之《南社村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