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槍

王 溱

頂樓的房間租金自然便宜些。誰也不願爬那嘎吱作響的木樓梯,尤其是夜歸的時候,每踏一步都能聽見樓梯不滿的咒罵,樓道壁布滿冷峻的眼睛。她安慰自己說高點好,高點視野更廣闊,方便看日落,或者看日出,儘管這棟公寓也就五層,還不夠格關心太陽的行蹤。

「站得高,才能望得遠」——這是爺爺說的。

「居高臨下方可掌控敵情」——還是爺爺說的。

爺爺說的,她信。小時候她住碉樓,爺爺會把槍掛在碉樓最高一層的靠牆處,以便有什麼情況可以快速取下,槍口從牆上的小孔伸出瞄準來意不善的入侵者。她至今還記得木槍托在月光下泛出若有若無的光,那是被人常年摩挲出來的包漿。她也喜歡撫摸那槍托,滑滑的,涼涼的,有時還會把臉貼上去。童年因為這桿槍的存在而充滿安全感,即便自始至終她都沒見這桿槍響過,一回都沒有。據說爺爺的爺爺一槍沒開過就成了遠近聞名的神槍手。據說的,據爺爺說。

城裏沒有碉樓。這破公寓哪裏比得上碉樓?但她還是走到窗前學爺爺居高臨下瞪大雙眼巡視。遠處喧嘩的街市和近處稀落的路燈盡收眼底,她卻怎麼也摸不清「入侵者」的底細。「入侵者」不是人,是光。光影狡猾且變化多端,一下是圓形的,如手電筒所照,像極了一伙城市獵人在四處搜尋刺激;一下又雪花狀閃爍,如同用手機翻拍的黑白無聲電影,極有可能下一幕就是數不清的凌亂腳步,某隻鞋上還沾着嘔吐物;更放肆些的影子會靠近她,幾乎是緊貼着她眼皮底下晃,如醉漢搖晃的虛影,避無可避。

她忍住篩豆般顫抖的身體,假裝爺爺的槍此刻就在自己手裏,把槍口伸出去,瞄準。該朝哪兒瞄準呢?光影沒有形狀,總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又從她意想不到的地方消失。與其說像鬼魅,不如說像來自另一維度的怪物,身手敏捷且能隨意變幻,大能填滿整間屋子,小能擠進她手指上細狹的傷口。

胡亂瞄了一會兒,她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這樣的「敵人」不像碉樓外的入侵者那樣由遠至近一步步靠近,即便手上真有槍,又能怎樣?

更何況,她沒槍。

記憶中的那桿槍隨着爺爺的離世不知所蹤。

喪訊是昨天阿爸打電話告訴她的,輕描淡寫。沒別的意思,就是告訴她不必急巴巴趕回來,該辦的都在辦了,早點入土為安,讓她安心留在城裏上班不必來回折騰。她自然不會聽,心裏悄悄琢磨怎樣跟老闆娘請假成功率更高。跟阿爸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問起爺爺那桿槍的事,阿爸愕然,說家裏哪來的槍。她不甘心,給阿爸描述着槍的模樣,還有掛的位置,阿爸打斷她的話一口咬定就是沒有槍,說那是老黃曆的事兒了,家裏早就沒有槍。

沒有槍?

阿爸說得很篤定,沒有槍。

難怪眼前這些怪物如此肆無忌憚!她坐下,它就在牆上與她對峙,目光有些不滿,甚至帶着嫌棄,讓她想起今天開口請假時老闆娘看她的眼神;她站起時,它就往她背後跑,速度很快,總能在她回頭的那一瞬間消失不見,讓她心裏空落落完全沒底;浴室吊着的燈泡也被它收買了,一直搖晃,一閃一閃,隱約還帶着粗壯的喘氣聲。若怪物張大嘴把她一口吞了倒安寧,它偏不,一遍遍強迫她反芻今晚不堪的經歷。

今兒回家確實晚。她答應老闆娘把未來幾天的工作都做了才得以順利請假。午飯啃了包餅乾,晚飯也沒工夫吃,滿腦子都是電腦裏的數據,路走得踉踉蹌蹌,意識跟不上腳步。大意了,真的大意了,她竟忘了避開死角,避開陰仄的小巷。

那一群醉漢就在轉角處,動靜是有的,她竟半點沒有提前發現,待轉身欲往回走時已被人拉住,呼啦被圍在了中間。

她低聲求饒,顫抖的聲音瞬間被醉漢們肆無忌憚的笑淹沒。她便大聲呼救,更大聲的,是不知誰手中的酒瓶「啪啦」碎一地的聲音。

昏黃的街燈根本指望不上,它們只會把醉漢的身影與破碎的月光混在一起搖晃,地上的影子雜亂無章,空氣中瀰漫着嘔吐物的酸味。她下意識雙手抱胸往地上蹲,被一隻黏糊糊的大手硬拉起來,掙扎中她的手被什麼劃了一下,也不知流血沒,鑽心般地疼。

「住手!」

「放開那個女孩!」

「我報警啦!」

「還不快滾?!」

不遠處傳來響亮的幾聲喝。有路人經過,人數還不少。醉漢們沒有得逞。謝天謝地。

該死的光影們卻得逞了,尾隨她回了公寓。她好累,踏上木樓梯的步伐如同出殯般沉重,死一般寂靜的房間裏彷彿有哀樂奏響。記憶被凌亂的腳和交錯的身影攪得支離破碎,她蜷縮在床上,憶不起任何一張醉漢的臉,甚至搞不清那些身影的具體數量,如同一隻忘記弓長什麼樣的驚弓之鳥,獨自在這小小的房間裏瑟瑟發抖。

她決定開着燈睡,大大小小開了近十盞燈。足夠多的光源就能稀釋那些可怕的光影,這是無影燈的原理。方法沒問題,但這破公寓老舊的電路出了問題,才開一會兒就跳閘了。

【專 題】■大灣區城市敘事的新變 — 以近年「廣州城市題材小說」為例 ●林培源

這樣的「敵人」不像碉樓外的入侵者那樣由遠至近一步步靠近,即便手上真有槍,又能怎樣? (資料圖片)

啪!一片漆黑。

所幸窗外還掛着一輪不甚圓的明月,勉強把滿室漆黑變成稀釋過的淺黑。她揉着眼睛好讓眼睛快點適應,揉着揉着突然瞪大了雙眼。

槍!一桿槍!

餐桌有個長長的影子清晰可見,形狀像極了爺爺那桿槍!

她循着月光來的方向找,很快在窗台上找到了這桿「槍」的出處——一塊從手指上扯下來的創可貼。創可貼是今晚救了她的那幫人裏面一個可愛的圓臉女孩給她貼上的。女孩很細心,先拿純淨水洗傷口,用嘴吹乾,這才小心翼翼給她貼上,離開前還不忘輕輕摸摸她的臉,給她安慰。洗澡時創可貼打濕了,她便扯下來隨手放在窗台上,月光大概是受了誰的囑託,硬是把影子拉成了槍的形狀。

「怪物」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她顫抖着伸出手去摸那桿「槍」,沒錯,滑滑的,涼涼的,忍不住把臉貼了上去。

「爺爺,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憋了一晚的她終於大聲哭出來,哭得聲嘶力竭,猶如靈堂前的孝女。

(作者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嶺南偶遇》、《同一片海》、《第一縷光》及短篇小說集等。)

(轉載自《明報.明月灣區》2025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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