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灣區城市敘事的新變——以近年「廣州城市題材小說」為例

林培源

編按:作者探討近年以廣州為背景的文學作品,透過細讀林棹、葛亮、魏微等作家的小說創作,分析其如何通過多元敘事手法,描繪廣州的城市風貌,揭示中西文化交融下的大灣區城市精神。

近年來,隨着粵港澳大灣區戰略的深入推進,「廣州敘事」悄然勃興,期間更是誕生了一批題材豐富、風格多樣的「廣州城市題材小說」,如林棹的《潮汐圖》、葛亮的《燕食記》、魏微的《煙霞裏》、宥予的《撞空》、索耳的《細叔魷魚輝》、伍華星的《入刀山》等。這批作品有別於簡單的城市地理志,它們憑藉多元的敘述形式和嶄新的文學觀,勾繪出廣州乃至整個大灣區城市歷史的獨特風貌,為當代漢語敘事注入了新鮮活力。

此處所謂「廣州城市題材小說」,指以廣州為背景、表現廣州歷史文化、社會生活及城市變遷等方面的小說創作,這類小說通常會深入挖掘廣州地理環境、方言習俗、歷史遺蹟、經濟發展、社會問題等,呈現廣州在不同時期的社會發展和文化特徵,經典作品有黃谷柳的《蝦球傳》(一九四七—一九四八)、歐陽山的《三家巷》(一九五九)、章以武的《雅馬哈魚檔》(一九八三)等。與既往的同類型題材不同,近年來廣州城市題材小說無論在敘述形式、人物塑造,還是對城市風貌的描寫上都有了新的變化。

長篇小說方面,林棹的《潮汐圖》(二○二一年)運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巧妙融合粵語方言,塑造了一隻雌性巨蛙在十九世紀的廣州、澳門和英國的奇幻旅程。這部小說借畫師馮喜之口,對廣州城市風貌做了細緻描摹,更彰顯出一種博物學視野下的城市浮世繪:馮喜成名後在廣州靖遠街開畫肆(這條街坐落在番鬼、洋人、外江佬、廣府人混居的十三行一帶),他受博物學家H之邀為巨蛙製作博物畫,並教畫肆的夥計們認博物畫中的生靈(五彩蝶蛹、縫葉蟻大巢、萬物標本等),也教巨蛙識字(漢字、阿拉伯數字、羅馬數字)。馮喜眼中的世界,正是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清代廣州,寰宇、世界、四海、萬國等名詞在此並非虛設,而指向東方與西方相遇、傳統和現代交融的歷史時刻,指向「天朝上國」(天下)向「民族國家」轉型的前夜。在這個時空中,不同的宇宙觀、知識系統碰撞出火花,博物學和博物水彩畫,即是一個縮影。

與之相對,葛亮則以「歷史小說」為方法,其《燕食記》(二○二一年)由榮貽生、陳五舉師徒二人的經歷鈎沉故事,空間上起於嶺南,終於粵港,時間上由辛亥革命至陳炯明治粵到當下約百年間。葛亮由此摸索到一條切近灣區地域文化和精神症候的取徑,這番努力在近期的「匠人系列」(如以香港髮廊為線索書寫世情變遷的《飛髮》)和《燕食記》這部全景式敘寫廣式茶樓興衰史的長篇裏開花結果。《飛髮》結尾,代表香港街坊精神的粵式「飛髮」師傅翟玉成與代表海派理髮的莊師傅的和解(莊師傅在病房為彌留的翟玉成理髮),象徵江湖道義,也寓意海派與粵港文化融合的可能——其中,翟玉成與鄭好彩夫妻相濡以沫的情節演變為《燕食記》裏陳五舉與戴鳳行的恩愛相助,讀來感人至深。可以說,葛亮對情義、道義的書寫儼然昇華為一種小說詩學。

多維筆觸刻畫廣州風貌

無獨有偶,作為「改開年代」的同時代人,魏微的寫作總是和時代的幽微變遷「同輻共輳」,這尤其體現在這部以「編年體」形式寫就的《煙霞裏》(小說最初在《收穫》刊發時擬命名為《一個人的編年史》)。小說大開大闔,從田莊的出生(一九七○年)一直寫到其猝然逝世(二○一一年),空間上遍及田莊生活過的李莊、清浦、江城和廣州,對田莊從村莊(李莊)到縣城(清浦、江城)再到城市(廣州)的人生軌跡做了一次巡禮和細描。其中對上世紀九十年代深圳和廣州的書寫尤其精彩,生動還原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時期的珠三角都市風貌,小說也借此將田莊個人的生活和國家社會做了巧妙「對接」,使二者「同呼吸、共命運」。

宥予的《撞空》(二○二三年)和我們尋常所見的長篇相距甚遠,它拒斥家族敘事,亦非成長小說,不依靠核心事件與衝突矛盾推動情節,更不以塑造人物形象為目標。從形式上看,它就像主人公何小河的一份「廣漂」生活日誌,以第一人稱視角,細膩描繪了其工作、生活瑣事與心路歷程,真實再現了無數外來者在廣州這座大都市中的生存狀態與情感體驗。尤其富有匠心的片段是小說的「第二部」,它以何小河對前女友陳小港的追憶開篇,繼而切入蘇鐵對彭冬傘的跟蹤過程。何小河為了揭開困惑(陳小港為何出現在筆記本裏?)決定還原蘇鐵的跟蹤路線。他行走在廣州城裏,海珠橋、小港路、草房圍……商舖、招牌、便利店、食肆、居民樓,街道的面貌、生活其中的人,南方城市的潮濕氣候、雨、雲、珠江和語言等,被何小河的目光一一掃描,凝固為紙上風景;蒲荔子的長篇新作《虛榮廣場》(二○二四年)則將目光對準二十一世紀初廣州的作品,其筆下的東山口、楊箕村、廣州火車站等地理位置、城市空間,散發着獨特的時代「光暈」(aura)。在描繪人物情感和心靈的同時,這部小說對廣州城市生活的複雜肌理做了深度透視,它通過敘述層面的「回顧視角」、對「成長小說」模式的擬仿,以及獨特的小說語法,寫出了人物複雜的情感結構,實現了對「文學廣州」的虛構與再造。此外,張欣的《如風似璧》(二○二四)以文學之筆重塑了「民國廣州」的城市形象,為廣州城市文學豎立起一座重要里程碑。

在中短篇小說方面,陳崇正的《開門》(二○二一年)通過「援非」醫生、抗疫志願者和門鎖修理工在封閉空間的相遇,構建了講述廣州故事和中國故事的敘事藍本;索耳的《細叔魷魚輝》(二○二三年)通過描繪上世紀九十年代廣漂青年「魷魚輝」在歌舞廳反串梅艷芳謀生的經歷,展現了一幅鮮活的廣州市民生活圖景。這部中篇小說從一九九三年寫起,橫穿二○○三年,被譽為「香港的女兒」的梅艷芳支撐着細叔從青年走向中年。這段精神成長史恰與廣州在「漫長的九十年代」的城市史和社會史發展同輻共輳。「魷魚輝」這一形象便是九十年代特定的「文學產物」,它糅合兩個原型(在廣州宵夜檔反串梅艷芳而出名的市井明星「炒螺明」以及自九十年代中期起憑藉一支老舊紅色風筒闖蕩廣州燒烤江湖的「風筒輝」),如此鮮明動人,是近年來書寫粵地粵人的文學典型;與之可形成對照的,是同樣觀照九十年代省城(廣州)的中篇小說《入刀山》(二○二四):主人公進山探視入院多年的同父異母的姐姐,原本只為交送阿嫲去世後留給姐弟二人的微薄遺產,不料自己成為嚮導,帶領三個病人出逃下山(「出山」)。作者伍華星有意避開具體的時間標識,但小說裏啟用的大量粵方言和細節無不在提醒讀者:「我」與從福祉院逃出來的「阿弟」(「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波鞋哥和笑面人遊蕩之地,即是九十年代工廠林立、高速發展的廣州。

文學視角折射灣區精神

粵港澳大灣區作為中國最具活力和潛力的區域之一,其城市文學呈現出獨特的風貌與魅力。而廣州作為大灣區核心城市,更是在當代城市文學中佔據着重要地位。從《潮汐圖》到《燕食記》,從《煙霞裏》到《撞空》,這些廣州城市題材小說的創作,既是對本土文化的深度挖掘,也是對全球化語境下城市發展的深刻反思。它們通過方言的創造性轉化、對城市空間的細膩描寫以及對人物命運的深入刻畫,呈現大灣區城市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之間的交融和碰撞。在此意義上,「廣州城市題材小說」不僅僅是文學作品,更成為大灣區城市精神的生動寫照。

(作者為清華大學文學博士、廣東省作家協會簽約文學評論家,現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雲山青年學者。)

(轉載自《明報.明月灣區》2025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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