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龔中心

香港華懋集團華懋慈善基金前董事

暨南大學校董

每年的農曆六月,耳邊總會響起媽媽的聲音:「六月十六,阿爸生日」。今年六月我在手機上寫下了一段小文,配了一張「滿月」的照片,傳到微信朋友圈,也單獨傳給潘耀明先生。我的小文如下:

六月的月亮總讓我想起爸爸。有爸的六年能回憶的不多卻都是全家的美滿舒適快樂和爸的慈容。抗戰勝利第二年爸帶我們去南京,短的旅程坐的是臥鋪,因為「小囡想在火車上睡覺」。我的手在爸爸溫暖的大手中在梧桐樹蔭下一步步走上中山陵。途中有一穿軍裝的把一頂橄欖帽戴在我頭上,爸爸教我敬禮並給我拍了張照片。照片沒了,記憶永留。

潘先生給我回覆:很溫馨!可寫一篇〈我的爸爸〉。日前阿明來約稿,雖然我很有些惶恐,因為自知文字水平有限,又寫得很慢,但還是答了:「I'll try my best.」非常巧的是今年是潤六月,又會有一次六月十六。而妹妹昨晚來微信特地告訴我去看了話劇《爸爸》。所以我就遵囑試著寫〈我的爸爸〉吧。


我爸爸有一個寫出來非常漂亮的名字:龔雲龍,一九○五年農曆六月十六生。祖籍是崇明,全家很早移居上海。爸爸畢業於海關學校,先在海關工作,之後開了家公司叫榮隆,是做顏料染料生意的,辦公室在廣東路上。

爸爸在花園玫瑰前。

我們住在環龍路(南昌路)就近馬斯南路(思南路)轉角。整條馬路二邊都是法國梧桐。夏天,密密的樹蔭下曬不到太陽淋不到雨;秋天滿馬路的落葉,走在路上像踩在刷刷響的地毯上;冬天大粗樹幹和光禿禿直刺向天的許多分枝像衛兵列隊在路邊門前;而春天,我最喜歡扒在窗前看著眾多的樹幹上先是一粒粒小綠珠再慢慢變成小手掌,小手掌天天長大一點點,從嫰錄變成淡綠變成暖暖綠綠的大葉片,而天氣也温暖起來了。

婚後一年,媽十八歲,爸二十八歲。

爸媽在莫干山避暑。

我們家是新式弄堂房,前門沿馬路,後門在一條短短的弄堂裏。房子有三層樓,三樓前房是姐姐房間,後房是做家務的鄭媽和阿梅姐帶妹妹睡。三樓還有一箱書,我念小學時就喜歡躲在三樓書箱旁稀里糊塗地看了《紅樓夢》、《御香縹緲錄》等書。二樓是爸爸媽媽的房間,一套柚木傢俱至今還在,我還是生在這個房間的大床上的哩。大床對著一個很漂亮的壁爐,下面的瓷磚是像翡翠一樣碧綠碧綠的。壁爐架上有一個玻璃匣子,裏面有一個非常精緻的銀色的帆船,船上有一個戴大沿帽的漁夫,還有一頂小小的轎子,和龍虎鼠馬羊豬全家的玻璃生肖。房間裏原來還有二張小鐵床是我跟我弟弟睡的。房間落地窗門外面是一個大陽台,一個大書架滿滿一櫥的書,記得有《論語》、《春秋》、《詩經》等,還有一套《左傳》。我爸給我們四個起名:如心,中心,咸心,因心。上下拼起來是「恕忠感恩」,他自己就是一位溫文恭儉良的紳士。

杭州西湖媽懷中是剛半歲的姐姐。

陽台上還有一個小書桌和四個綠白相交的小藤椅和一個小圓桌。我們小時候在這個小圓桌上吃飯做功課,接待小朋友,最興奮的時候是坐在小藤椅上從二根柱子中間看爸爸從汽車上下來,我們一起大叫「阿爸阿爸阿爸」。這個小圓桌至今還在的。二樓房間門口是有大浴缸、抽水馬桶、洗臉缸盆上有化妝鏡子的洗手間。夏天只要洗手間的窗子打開,就南北通風了。亭子間是爺爺的房間,爺爺半夜起來焚香念經幾十年,以至於淡淡的香的味道在爺爺身後延繼了也有幾十年。小時候總是很疑惑爺爺為什麼總是「波蘿蜜」「波蘿蜜」的。幾十年後才知道原來是《心經》和《金剛經》經文中的術語。

一樓是客廳,一整套紅木傢俱,一套沙發,還有一隻大大的長長的杉木枱。杉木枱上掛一面長方型分三格的鏡子,我小學時會雙手一撐爬上去照鏡子。三隻大抽屜,有一隻放書,一本《愛的教育》我不知看了多少遍,總會給千里尋母感動。抽屜裏還放著我小學六年十餘張品學兼優學習模範的獎狀和獎牌。我總想留著等爸爸回來時看。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第一學期就拿了一張奬狀回來,爸爸非常高興,在獎狀上用他漂亮的鋼筆字分二行寫了「邦國棟樑  家庭光榮」八個字配了亮亮的玻璃鏡框放在寫字枱上。

一九四八年爸爸情深似滿月的填字。

想像爸爸看到我這麼多獎狀獎牌時瞇花眼笑心花怒放一定會一把抱起我走到他心愛的小花園去吧!爸爸的花園,分左右二個花壇。最靠馬路邊大門兩邊是二棵超過牆的大葉冬青,記得大人講為安全起見,門邊的樹要高。而我小時候喜歡在摘得到的樹幹上,摘一片樹葉撕去二邊深綠色的葉片只留下梗,然後用手輕輕「滴」成一個個小珠珠,而小珠珠是有葉梗梗的絲絲連著成一小串小珠珠,我會到爸爸面前炫耀一下換爸爸一個溫暖的笑臉。而花園小路二邊的矮瓜子冬青又是可以摘下來在額頭上一敲「篤」響一下玩的,這時爸爸的表情會是什麼呢?左邊的花壇是一棵深粉紅的夾竹桃,從小被爸告知花有毒不可以採更不可以放嘴裏。右邊是棵桂花樹,爸在的時候年年秋天桂香滿園,爸爸不在了再也沒開過。然後是二棵梔子花夏天開時清香襲人。

小花園最最耀眼引得路人都會仰頭瞻望的是爸爸種的爬藤玫瑰,茂盛得有幾百朵淡粉紅的玫瑰花一直向上爬到二樓,又如花的瀑布從二樓直洩到花園,爸爸有一張與玫瑰同映的照片,現在不知在哪兒了。多少年後媽媽看著妹妹在弄花的手講了一句:「你的手長得像阿爸,你弄花時手的樣子跟阿爸一式一樣。」姐我弟三人的手都像媽媽。但是我們都愛種花且都被讚「Green Thumb」是像極了爸爸的。

爸爸離開我們太久太久了。爸爸在天之靈可知道女兒一直一直在懷念爸爸嗎?

                                                   二○二五年八月二日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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