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繁裕
《危險動物》是程皎暘的首本短篇小說集,二○二一年在中國大陸出版;三年後,《烏鴉在港島線起飛》再收錄當中的四篇(包括與書題相同的一篇),並加入新作七篇,似要拉近生活地、書寫地與出版地的距離。
香港,看似是《烏鴉在港島線起飛》的主要背景,但地景關聯非常薄弱,只有尖沙咀、九龍灣、珀麗灣、元朗等地方名,以及間中出現的住屋問題、粵語對白,讓讀者感覺故事發生在香港。
雖然這小說集以「港島」入題,但冠以異鄉人視角、新港式敘事,甚或片面書寫而狠加批評(如部分論者對台灣女作家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的看法)是不必要的,換個角度,十一篇小說的場景正因作者生活、學習與工作的地域遷移而模糊。正如人本主義地理學家愛德華.雷爾夫(Edward Ralph)藉個人與空間有否情感連結,來區分「地方」和「無地方」,程皎暘筆下的香港,似是她在最後一篇〈金絲蟲〉所虛構的「美涯」,美涯有漁村,有海灣,有海濱社區,有大橋,有公園,也有商業區,完全是香港的格局(〈餓牛〉寫的美涯公園尤其像塔門),但那片讓第一人稱主角可專注寫作、只有依稀符號投射的異空間,卻更富自我流放的無地方意味。
那麼,程皎暘筆下的香港/美涯,沒有情感嗎?不,只是情感不投射至地方,而是在角色之間流露,這尤見於她在結集前半部分的魔幻現實書寫。(後半的〈深水炸彈〉、〈歲末夜晚的紅色氣球〉、〈金絲蟲〉等篇,皆傾向現實布局。)論到魔幻現實,香港女作家謝曉虹和韓麗珠皆顯然借彼喻此,每每以魔幻諷刺她們心繫的香港現實,而生於武漢、長於北京的程皎暘既然不用承接香港的女性文學脈絡,便大可自由地糅合科幻、魔幻、奇幻,在平常的城市設定下,超現實地探究脫離地緣政治背景的人的交集。例如,在〈另一個空間〉中,「我」與小鹿居於虛構的深水埗麒麟閣一百呎套房(香港雖有名為「麒麟閣」的樓房,但不在深水埗,裏面也沒有劏房),為讓孩子出生於理想的空間,「我」以壽命換取水晶孵化器,卻在生產日的半個月前,發現被騙去多二十年的壽命,爭執然後意外,水晶球縮小,故事的高潮立於作為丈夫與父親的「我」對衝動的後悔,「寧願一直老下去」,而最後的轉折亦因前期鋪述建構了讀者的共情而精采。劇透有罪,但也不得不說,〈非人〉中被屁孩欺凌卻最後遭諷刺地「獻上人類的關懷」的AI男童、〈鏡面騎士〉中可虛擬面皮的兼職男友、〈紙皮龜宅〉中被資本主義花式壓榨的駝背老人、〈烏鴉在港島線起飛〉被側目卻受父母保護(而不像卡夫卡《變形記》中因變了甲蟲而被排擠的主角)的有翅女孩等,皆見作者對世情倫理的普遍關懷,不囿於本土時事。或許,如程皎暘在最後一篇所說:「這不是想像力,而是現實。我寫的全都是我親眼所見,無一虛構。」種種荒謬都有根據,而她把荒謬還原為現實的方法,就是幻化「親眼所見」的人情世事和箇中潛藏的可能。
(作者為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轉載自《明報月刊.明月灣區》二○二四年十一月號)